我这具有中世纪骑士风范的爱情,不知何故不胫而走:也许是国王和德·勒农库公爵谈论过吧。一个年轻人笃诚地崇拜一位虽然貌美却无仰慕之众、虽然高尚却孤寂索寞、虽无义务约束却又忠诚的女子,这种既浪漫又单纯的爱情故事,从这朝廷中枢透露出去,一定在圣日耳曼区的社交中心传开了吧?我在沙龙成了大家注目的人,感到特别不自在;因为,一旦感受了朴实生活的益处,就再难忍受尽出风头的场面了。眼睛看惯了柔和的色彩,就会被阳光刺痛;同样道理,有些人对强烈的对照非常反感。当年我就是如此;今天您可能会感到奇怪,不过稍安勿躁,现在的这个旺德奈斯的怪癣会得到解释的。我觉得女士们都亲切和蔼,大家都彬彬有礼。德·贝里公爵①大婚之后,朝廷恢复了奢靡之风,重新举行华宴盛会。外国占领状态结束了。国家复兴,可以寻欢作乐了。显宦富豪从欧洲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来到这智慧的京城;这里重新汇集了各国的优点与罪恶,而且在法国精神的作用下,汇集在这里的罪恶变得更加**而疯狂。时值仲冬,离开葫芦钟堡已过了五个月,善良的天使给我来了一封信,绝望地向我叙述她儿子身染重病,虽然转危为安,但以后如何还令人担忧。大夫叮嘱要特别当心孩子的肺部,这个可怕的词儿出自医生之口,便把一位母亲的时日全部染黑了。亨利埃特刚刚松了口气,雅克刚刚好起来,他妹妹的身体又令人不安了。玛德莱娜这株娟秀的幼苗,非常适应她母亲的培养,然而也发了病;这场病虽在预料之中,但对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来说,却是相当危险的。由于雅克长期患病,伯爵夫人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勇气承受这新的打击。她看着两个孩子的可怜样儿,便无心理睬丈夫乖戾性情对她变本加厉的折磨。这样,风暴一阵紧似一阵,飞沙走石,昏天暗日,将深深扎在她心中的希望连根拔起。而且,她已经厌战,由着伯爵专横跋扈;伯爵便趁机夺回了失去的阵地。她在信中写道:
①德·贝里公爵(1778—1820),法国国王查理十世之子。1816年,他娶了那不勒斯王弗朗索瓦的女儿玛丽—卡罗琳娜;1820年,他被革命党人暗杀。
我正在竭尽全力护佑孩子的时候,还能分出精神来对付德·莫尔索先
生吗?我正在同死神搏斗的时候,还能抵御他的进犯吗?今天,我走在两
个忧郁的孩子中间,感到既孤独又衰弱,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厌世情绪。雅
克脸庞消瘦,坐在平台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露出点生机,而
且因为瘦弱而显得更大,像老人的一样凹陷;他头脑聪明早熟,身体羸弱,
真是不祥之兆!面对这种情景,什么样的打击我能感觉到,什么样的情意
我还能作出反应呢?再看身边的玛德莱娜,她原先多么俊秀,多么活泼,
多么喜人,脸色又是多么鲜艳,而现在却死一样苍白,头发眼睛也仿佛失
去了色泽;她向我投来的目光无精打采,好像要向我诀别似的;她什么菜
也不想吃,而想吃的东西又非常特别,实在叫我惊诧,天真的孩子虽然跟
我心连心,可是把口味告诉我时也不免脸红。我想方设法,也不能这两个
孩子高兴;他们倒是都朝我微笑,但那笑不是发自内心,而是被我的百般
**逼出来的,他们也常常因为不能回报我的体贴而哭泣。病痛使他们心
灵中的一切都松弛了,甚至使我们紧密相连的关系也松弛了。因此,您该
明白,葫芦钟堡有多么凄凉,德·莫尔索先生可以横行无阻,称王称霸了。
而您,我的朋友,我的福星啊!——她在后面又写道——您必定深深地爱
我,才可能继续爱我,爱我这死气沉沉、知思不报、又被痛苦折磨得僵化
了的人。
我肝肠寸断,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我完全把这个女子当作生活的寄托,总想给她送去晨光明媚的清风,晚霞灿烂的希望。正当此时,我在爱丽舍一波旁宫的沙龙遇见一位极其高贵的夫人。她有王亲一样的身份,生于豪富之家,而那个家族自显耀以来,没有一桩门第不当的婚姻;她丈夫虽然年迈,却是英国首屈一指的贵族院议员。这些给她容貌增色的优握条件,对她来说都是次要的,而她的**、举止和才智,有一种难以描摹的神采,一见令人目眩,再见令人神迷。她是当时人们崇拜的偶像,是巴黎上流社会的王后,因为她成功的法宝,正如贝纳多特讲的:丝绒手套里藏着一只铁手。①英国人古怪的特性,这个不可逾越的骄傲的英吉利海峡,这条把他们和没有介绍给他们的人隔开的圣乔治运河,想必您是了解的;人类好像他们脚下的蝼蚁,只有得到他们首肯的人,他们才引为同类;其他人的语言,他们却充耳不闻,尽管那些人嘴唇翕动,眼珠旋转,但是一声一瞥也达不到他们那里;对他们来说,那些人仿佛根本不存在。英国人的形象有如他们的岛国,那里法律支配一切,每样东西都是一个模式,讲道德也像定时运转的机器那样准确无误。一个英国女子关在家庭的金丝笼里,用的食槽、水槽,笼柱、食品都是珍奇之物,周围闪闪发亮的钢铁堡垒,给她增添了不可抗拒的魅力。一国人民动不动就让已婚女子面临死亡与社交生活的抉择,把她们的虚伪培养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对她们来说,耻辱与荣誉毫无间隔,要么一无是处,要么完美无缺,要么一钱不值,要么超群绝伦,也就是哈姆莱特②的座右铭:To be,or not to be.③英国女子本来就因为风尚而养成了傲慢的习气,再有这样非此即彼的选择,就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女人。她们也真可怜,既要竭力装作恪守妇道,又随时准备堕落,不得不将无休止的谎言隐藏在心中,而外表却显得无比贤惠,因为那个国家的人一切都注重外表。英国女子从而具有独特美:对她们来说,生活只不过是感情的激发;她们特别夸大对自己的照拂,她们的爱情,犹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那样细腻;在那出名剧中,天才的莎士比亚传神写照,一笔**出英国女子的形象。您在多少方面艳羡她们,什么不了解,还用得着我来讲吗?那些雪白的美人鱼,表面上莫测高深,其实很快就会被识透:她们认为**即情爱,她们给寻欢作乐带上一丝忧郁,因为不会变换花样;她们的心灵只有一个音符,她们的声音只有一个音节;她们是爱的海洋,凡是没有在其间游泳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感官的诗意,正像没有见过大海的人,其心灵的竖琴便缺少几根弦一样。您明白我为什么讲这番话。我同杜德莱侯爵夫人的一段关系,注定成为轰动一时的艳闻。正当青春年少的人,感官对意志有巨大作用;而我却始终强烈地抑制炽热的感情,也多亏在葫芦钟堡长期忍受熬煎的圣女的光辉形象,我才经受住了引诱。这种不渝的忠心宛如一盏明灯,引起了阿拉贝尔·杜德莱夫人的注意。我的矜持的态度,更加燃旺了她的**。她同许多英国女子一样,专门追求光彩与奇特。英国人喜欢用辛辣的调料来刺激胃口;同样,杜德莱夫人需要胡椒、辣椒来为心灵的食物调味。英国女子必须事事端庄方正,处处规行矩步,生活的弦一直绷得很紧反而要松弛,因而她们特别热衷于浪漫情调与难得之物。我评断不了这种性格。我的态度越是轻蔑冷淡,杜德莱夫人就越是如饥似渴。这场较量引起了几座沙龙的兴趣。她引以为荣,认为这是她的初步成功,必须大获全胜。唉!她信口说我和德·莫尔索夫人的不堪人耳的话,若是有人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失足了。
①贝纳多特(1763——1844),曾任拿破仑麾下法国元帅,后投奔俄皇亚历山大一世,于1818年成为瑞典国王,称查理十四。据说这句话是他对路易十八讲的。
②莎士比亚的同名悲剧的主人公。
③英文: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
“这般斑鸠式的叹息,我可听腻了。”她说道。
请您注意,娜塔莉,男人拒绝女人追求的手段,不如你们逃避我们追求的手段多;我这样讲,并不是要为我的罪过开脱。男人采取粗暴的回敬态度,是风尚所不允许的。然而,你们若是采取同样的态度,倒是对情人的**;而且鉴于礼仪,你们还非如此不可。我们则相反,若是保持拘谨的态度,就显得可笑了,男子的自命不凡规定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标准。我们让你们垄断了谦虚精神,让你们独享施与青睐的特权。倘若调换一下角色,男人就贻笑大方了。我虽然有爱情的防护,可是毕竟年轻,不可能对傲气、忠诚与美貌的三重**无动于衷。当阿拉贝尔夫人这舞会上的王后,将她受到的赞美投到我的足下时,当她窥测我的神色,以便了解她的打扮是否符合我的眼光时,当她发现她中了我的心意而欢喜得微微颤抖时,我就被她的深情打动了。况且,她所逗留的场所,是我无法规避的:社交界发出的一些邀请,我难以谢绝。她凭着自己的高贵身份,能够出入所有沙龙;她还像要得到喜欢之物的女人那样,施展巧妙的手腕,让女主人安排她坐在我的身边。于是,她附耳对我说:“若是能得到德·莫尔索夫人所享有的爱,我就会为您牺牲一切。”她笑吟吟地向我提出了无法再低的条件,保证守口如瓶,甚至请求我仅仅容忍她爱我。“我永远做您的朋友,在您愿意的时候,就做您的情妇。”有一天她对我说。这话可以使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心安理得地退却,可以满足一个年轻人的非分之想。最后,她打算干脆利用我的忠厚禀性,买通了我的贴身仆人。有一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确信挑起了我的欲念,晚会后便跑到我的房间来。这件事在英国反映强烈,英国贵族一片哗然,真像天神看到最杰出的天使堕落一样。杜德莱夫人从英国九霄彩云中坠落下来,过起凡尘的生活,她要以自己的牺牲抹掉另一个女人,正是那个女人的贤德贞洁,导致了这轰动一时的丑闻。她就像魔鬼站在寺院屋顶上一样,快意地指给我看她那热情王国中最富饶的地方①。
①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耶稣经受**。魔鬼将耶稣带到一座高高的山上,让他看尘世间的所有王国及其荣华富贵。
恳求您以宽容来读我这段经历,好吗?这正是人生最有趣的一个问题,正是大部分男人必然经历的一场危机。我想就此作出一点解释,哪怕仅仅为了在这块礁石上点亮一座灯塔。这位美丽的夫人体态曼妙,质似蒲柳,皮肤**,显得那么娇弱无力,弱不禁风而又温柔可爱,额头那么妩媚,淡淡的褐发那么秀美,总之,这位女子光**人,看上去仿佛是一闪即逝的磷光体,其实却有一副钢筋铁骨。无论什么样的烈马,在她有力的手中无不驯服。她那双手貌似柔软无力,却是不知疲倦的。她的双足纤巧精瘦,肌肉发达,宛如牝鹿之足,简直妙不可言。她浑身是劲,在角逐中无所畏惧。跑起马来,哪个男子也跟不上,她准能胜过众多的好骑手,在障碍赛马中夺魁;她能在飞驰的马上举枪击中麋鹿。她从不出汗,仿佛呼吸大气中的烟火,仿佛在水中生活,否则生命就会停止。因此,她的爱情纯粹是非洲式的,她的欲望犹如沙漠中的旋风,她的眼睛映现广袤灼热的沙漠。那沙漠白昼晴空万里,夜晚繁星密布,凉风习习,充满了碧蓝与爱情。它与葫芦钟堡迥然不同!正是西方与东方之别:一个涓滴不弃,全汲取来滋养自己,一个呕心沥血,将忠于她的人护在光灿的氛围中;前者苗条而活跃,后者**而稳重。您究竟考虑过没有,英国人风尚的通常含义是什么?难道不是崇拜物质吗?难道不是享乐主义吗?他们的享乐主义不但概念明确,而且经过深思熟虑,运用得十分巧妙。英国人一言一行,总离不开物质,即或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命虔诚且崇尚道德,却缺乏敬神的灵性和天主教徒的灵魂,而这两者的丰泽是任何虚伪的行为,无论装得多么巧妙也代替不了的。英国人最精通生活这门科学:最不起眼的物品也要精益求精,拖鞋做得无比精美,衣服缝制得难以描摹,五斗橱要村上雪松木条,要置放香料;必须按时沏上一杯叶子舒展的香茗,必须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楼梯和屋子的每个地方都得铺上地毯,地窖的墙壁要刷净,门把手要擦亮,马车的弹簧要柔软舒适;食品要做得营养丰富,细软可口,色味俱佳,干干净净;不过,享了口福,却丢了灵气;这门科学创造了舒适安逸但乏味透顶的生活,提供了事事如愿但丧失主动性的生活;总而言之,它把人变成了机器。就在这种英国式的豪华生活圈子里,我同一个天下无双的女子不期而遇。她用爱情的罗网将我罩住;这爱情是垂死而后复生的,而面对它的放浪,我却坐怀不乱。这爱情有令人销魂的美意,有令人酥软的电波;它在朦胧惺忪状态中,常常带人通过象牙之门,进入天堂,或者让人坐到它带羽翼的背上远走高飞。这爱情无情无义,它站在被它谋害的人的尸骨上淫笑;这爱情没有记忆,它残酷得像英国政治,几乎把所有男人拉下水。您已经了解了问题所在。男人是由物质和精神构成的;他们既是兽性的归宿,又是天使的胚芽。由此,我们人人都经历一场斗争,即**与灵爱的斗争;一方面我们预感到未来的命运,另一方面我们还念念不忘尚未泯火的天性。有的人把两者合而为一,有的人则索性禁欲;有的人要穷尽天下的美女来满足自己的**,有的人则在一个女子身上把爱情理想化,把她视为整个宇宙;有的人在物质享受和精神享受之间游移不决,有的人则把肉体精神化,要求肉体提供它本身所没有的东西。人的性情的差异产生了排斥性与亲合性,而相互没有考验过的人所订立的婚约也因此破裂;有的人特别注重精神、心灵或行为的生活,他们喜欢思索,喜欢感受或行动,然而在性情不合的结合中,对方欺骗并无视他们的追求,使他们的希望成为泡影;如果您在综观爱情的上述特点的同时,再把这些情况考虑进去,那么您就会以宽容的态度对待这些受到社会虐害的不幸者。毋庸讳言,杜德莱夫人能够满足我们身上由精妙物质组成的本能、器官、欲望、邪恶与美德;她是肉体的情妇,德·莫尔索夫人则是灵魂的妻子。情妇所能给予的爱是有限的,因为物质是有限的,物质所有者的力量也是屈指可数的,单靠物质,难免不令人餍足。我在巴黎陪伴杜德莱夫人,就常常产生一种无名的空虚感。心灵的境界才是无边的,在葫芦钟堡的爱才是无限的。我迷恋阿拉贝尔夫人,诚然,她这人野性十足,但也绝顶聪明;她那挪揄的谈话无所不及。然而我崇拜亨利埃特。夜晚,我幸福得流泪,早晨,我又痛悔得沸泣。有些女人相当老练,能以天使般的慈爱掩饰内心的嫉妒;她们都像杜德莱夫人一样年过三十。这类女人感觉敏锐,工于心计,不但要把眼前的汁液榨干,还要替未来着想。犹如猎人围猎成功时只顾得意地吹号角,觉察不出自己的伤痛一样,她们能够克制住往往是理所当然的哀怨。阿拉贝尔绝口不提德·莫尔索夫人,但企图把她诛杀在我的心里;哪知我心中始终有她,这种不可战胜的爱情的气息,倒使阿拉贝尔的情意更浓。她想把对方比下去,因而一点不像大多数年轻女子那样疑神疑鬼,胡搅蛮缠,也不盘根问底;可实际上,她如同一头把猎物叼回洞**去大吃大嚼的母狮,始终警惕着,不让她的幸福受到任何干扰,并且把我当作不驯服的被征服者一样看守着。我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给亨利埃特写信,她从来不看一眼,也从不想了解我的来信的地址。我完全有自由。她仿佛心中早就想过:“我若是失去他,那也只能怪我自己。”她自豪地信赖这一忠贞不渝的爱情,只要我提出要求,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为我献出生命。总之,她让我相信,万一我离开她,她就马上自杀。在这个问题上,还是听听她以什么样的语言,赞美印度妇女在火化自己丈夫遗体的柴堆上**的风俗吧:“在印度,这种习俗是贵族的一个标志,而欧洲人不大理解这一点,他们看不到这种特权所包含的骄矜和伟大。尽管如此,您也得承认,”她对我说,“处于我们平淡无奇的现代风俗中,贵族若想提高自己的声誉,不是只能通过不同凡响的感情吗?如果我死的方式同平民百姓毫无区别,那我怎么能让他们知道,我的脉管和他们脉管里流的血不一样呢?平民女子也可以满身钻石珠宝、绫罗绸缎,也可以拥有马匹,甚至拥有本来非我们莫属的纹章,因为他们花钱就能买个贵族姓氏!然而,同法律唱反调,趾高气扬去爱,从自己崇拜的偶像的床上剪一块里尸布为他殉情,不惜窃取万能之主造一个上帝的权利,让他凌驾于天地万物之上,绝不背叛他,甚至把贞操交给他——因为以妇道贞节的名义拒绝他的求爱,岂不表明自己另有所属吗?……无论那是个男子还是一种思想,总归是背叛!这些壮举,才是平民女子望尘莫及的;她们只会走两条老路,不是贞妇烈女的阳关大道,就是窑姐秋娘的*小径!”您看,她这是攻心战,把虚荣心捧上了天,把我奉若神明,而她只配匍匐在我的脚下;因此,她的精神的全部魅力,是通过她那奴颜卑膝的姿势、百依百顺的态度表现出来的。她可以终日卧在我的脚下,一语不发,只是凝神看着我,就像苏丹的嫔妃窥伺着君王宠幸的时刻,然而她貌似等待,其实是在卖弄**,邀买欢心。真不知该用怎样的笔墨来描绘这头半年的情景!在这段时间里,我总是情意**,沉溺于淫乐之中,而她正是此中老手,花样层出不穷,却又善于用炽烈的**掩盖她的老练。这种欢乐,突然揭示了肉体的诗意,能牢牢地拴住年轻人,使他们眷恋比自己年长的女子;不过,这种恋情犹如苦役犯的锁链,能给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使人产生先人之见,不待领略就厌恶了清新纯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只有盛开的鲜花,不能用精雕细琢、永放异彩的宝石金杯奉上烈酒。我梦寐以求而未识妙趣的**,曾在我采制的花束中描绘过,倘若实现心灵的结合,它就会百倍千倍地热烈。我痛饮这华美的杯中酒,体味着这种**的同时,自然也不乏歪理来为自己辩解。我的灵魂在广漠的厌倦中失迷,便脱离了形体,离开尘寰,凌空飞去;这时我常想,这种声色之娱,不过是取消物质,使灵魂飞升的一种手段吧。杜德莱夫人同大多数女子一样,常常在情欢最浓之际,利用我心醉神迷的状态,要我海誓山盟,以便永远把我拴住;我有欲求时,在她的诱逼下,居然亵渎了葫芦钟堡的天使。一朝薄情负心,我又成了骗子。我依旧给德·莫尔索夫人写信,仿佛我还是那个她十分喜爱的、身着寒酸蓝礼服的小伙子;不过老实说,她那第二视觉叫我惊恐不安,尤其我想到稍一不慎,就会给我那美丽的希望之堡造成灾难。我在尽情欢乐的时候,经常乐极生悲,突然不寒而栗,恍若天上有人呼唤亨利埃特的名字,犹如《圣经》所记:“该隐,亚伯在哪里?”①
①典出《旧约·创世记》。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嫉妒而杀死了自己的弟弟亚伯。于是上帝问该隐:“你的弟弟亚伯在哪里?”
我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我极为担忧,想到葫芦钟堡去看看。阿拉贝尔并无异议,不过,自然也提出要陪我去都兰。越是棘手,她越是一意孤行,意外的幸福又证实了她预感得准确;由于这种种因素,她萌生了一种真正的爱,并渴望这种爱情是无与伦比的。她凭着女人的天性,看出这次旅行倒是把我和德·莫尔索夫人彻底拆开的好时机;而我呢,却因为忧虑而昏头昏脑,又由于天真诚挚的爱而归心似箭,我没有看到自己即将步入的陷阱。杜德莱夫人提出了最低条件,让人再无法回驳。她答应留在图尔附近的乡下,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白天不出门,夜间同我相会,免得被人撞见。我从图尔骑马前往葫芦钟堡。这样做是必要的,因为我夜间出门需要一匹马;我这匹阿拉伯种马是以斯帖·斯唐诺普夫人①送给侯爵夫人的,我又用意外得到的一幅伦勃朗②的名画换来;那幅画还挂在她的伦敦寓所的客厅里。我沿着六年前徒步走过的路,在那棵核桃树下停住。在那里,我望见了身穿白衣裙的德·莫尔索夫人伫立在平台边上,立刻闪电般冲了过去,就像田野赛马③那样直趋目标,只用了几分钟便来到围墙下。她听见了我这沙漠飞燕奔驰的蹄声,看见我猛地勒马停在平台脚下,便说道:“哦!您来啦!”
①以斯帖·斯唐诺普夫人(1776—l839),英国政治家威廉·皮特的侄女,以其古怪的行为著称,在叙利亚居住了二十多年。
②伦勃朗(1606—1669),荷兰著名画家和雕刻家。
③田野赛马不准绕过障碍,必须沿直线抵达终点。一般指定一座钟楼为终点。
这句话对我犹如当头一棒。她已经知道了我的风流韵事。是谁告诉她的呢?是她母亲;后来她给我看了她母亲的那封可恶的信!从前她的声音那么富有生气,现在却变得微弱冷漠了,声调也变得呆滞混浊了,这揭示了一种深沉的痛苦,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惟独折断的花才有的气息。犹如卢瓦尔河水泛滥,把大片良田永远冲成沙地一样,情变的风暴席卷她的心灵,把那绿茵茵的芳草地变成一片荒漠。我牵马从角门进去,一声吆喝,马便驯服地卧在草坪上。这时,伯爵夫人已经缓步走过来,高声说道:“好漂亮的牲口啊!”她叉着双臂,显然是不让我吻她的手;我猜出了她的意图。“我去告诉德·莫尔索先生。”说着,她便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任她离去,只是凝望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还是那么高贵、沉稳、骄傲,但比以往更**,惟有额头留下过度忧伤的一抹淡黄痕迹,而且低垂着,宛似一朵不胜雨打的百合花。
“亨利埃特!”我狂呼了一声,就像感到要毙命的人那样。
她连头也没回,也没有停下脚步,一径往前走,根本不屑于告诉我,她已经把这名字收回去,不会再答应我的呼唤了。在这可怕的深谷,可能有化为尘埃的千百万生灵①,他们的灵魂给尘寰之表添了生气;我纵然在这将有万丈光芒普照的芸芸众生里,显得十分渺小,也不如我面对这白色身影所感到的卑微;犹如洪水涌进城市街道,势不可当地往上涨一样,伯爵夫人拾级而上,步伐平稳地走向葫芦钟堡,那正是基督徒狄东②的光荣与殉难之所。我恶狠狠地诅咒了阿拉贝尔一句;她若是听到这句咒语,非气杀不可;要知道,她可是把一切都给了我,如同信徒把一切奉献给上帝一样!我一时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举目四望,惟见茫茫一片痛苦的海洋。这时,我看见他们都下来了。雅克毕竟年轻,天真地冲了过来。小羚羊玛德莱娜眼睛无神,跟在母亲身边。我把雅克紧紧搂在怀里,向他倾注已被他母亲拒绝的感情和热泪。德·莫尔索先生走过来,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我,吻着我的双颊,对我说道:“费利克斯,我已经知道,是您救了我的命!”
①典出基督教传说:死人复活与最后审判发生在约沙法山谷。
②据杀腊神话传说,狄东是迦太基女王和建国者,曾与落难的特洛亚王埃涅阿斯相爱,后因诸神命令埃涅阿斯返回,她绝望地登上柴堆**。
德·莫尔索夫人看到这一场面,便转过身去,装作让惊呆了的玛德莱娜看那匹马。
“哼!真见鬼!女人就是这德行!”伯爵气冲冲地嚷道,“她们居然端详起您的马来了。”
玛德莱娜返身朝我走来;我吻了吻她的手,而眼睛却盯着伯爵夫人;伯爵夫人的脸刷地红了。
“玛德莱娜的身体好多了。”我说道。
“可怜的小姑娘!”伯爵夫人说着,亲了亲她的额头。
“是啊,眼下嘛,他们全都不错,”伯爵答道,“惟独我糟透了,亲爱的费利克斯,真好比一座快要倒塌的古塔。”
“看来将军总是忧心忡忡啊。”我看着德·莫尔索先生,又说道。
“我们大家都有blue devils①,”伯爵夫人答道,“这是英语吧?”
①英文:蓝色魔鬼。——法国浪漫主义诗人维尼的作品《斯泰洛》(1832)中的用语,表示“忧郁症”。
我们慢慢上坡,信步朝园圃走去;大家都感到出了什么严重的事。她根本不想跟我单独谈谈。总而言之,我成了她的客人。
“哎呀,您的马怎么办呢?”我们走出园围时,伯爵问道。
“您瞧,”伯爵夫人说,“我惦记马不对,不再想它也有错。”
“是呀,干什么都得看时候嘛。”伯爵答道。
“我去吧,”我说道,觉得这种冷遇实在叫人受不了。“要把马牵出来,安顿好,非我不可。我的groom①乘希农的车来,给马刷洗的事,由他去干好了。”
①英文:马夫。
“groom也是从英国来的吗?”伯爵夫人问道。
“只有那儿能培养出马夫。”伯爵答道;见夫人忧伤,他倒快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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