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

作者:巴尔扎克

我一步一回首,返回弗拉佩斯勒堡,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年轻人的心都充满了献身精神,而这种力量长期在我身上闲置,这次终于展现了光辉的前景!犹如教士一步跨人新生活,我许愿献身了。“是,夫人!”一句简单的回答就是我作出的许诺,把不可抗拒的爱只珍藏在自己心中,永远不利用友谊来引那女子渐渐进入情网。我身上所有的高尚情感都醒来,争先恐后地发出声音。我意兴未已,还不想回到狭窄的房间,在星光灿烂的苍穹下流连忘返,内心再次倾听那只受伤野鸽的呼叫,倾听那发自肺腑的天真而朴实的声调,要把那颗心灵散发到空气中的香馨都收拢到我的身上。这位女子具有高度的忘我精神,对受了伤害的、弱小的或遭难的人无限慈悲,而且忠贞不渝,不以婚姻枷锁为累;她在我的心目中显得多么高尚啊!她像圣徒殉道者一样,站在焚烧的柴堆上神态自若!我正瞻仰她那在黑暗中显现的形象,觉得猛然领悟了她的话的含义,领悟了一种使她在我眼里变得极为崇高的玄机。也许,她想要我对待她,也像她对待她周围人那样吧?也许,她想要从我身上汲取力量与安慰,从而把我纳入她的范围、她的轨道或者更高的境界吧?据几位大胆构想宇宙的人说,星球之间的运动和光就是这样相通的。转念至此,我倏忽飞入太空,重新回到我昔日梦想的天上,畅游在幸福的汪洋中,也就理解了我童年的痛苦。

在泪水中窒息的天才、不被理解的心灵、不为人知的圣洁的克拉丽莎·哈洛①、被遗弃的孩子、无辜的流亡者,你们都是通过荒漠进入生活的,你们所经之处,碰到的尽是冷漠的眼神、闭合的心扉。堵塞的耳朵,但是,永远也不要抱怨!只要有一颗心为你们敞开,一只耳朵倾听你们,一个眼色回答你们,你们就会尝到快乐,而且惟独你们才能得到无穷的快乐。不幸的岁月,一朝就可以抹掉。肝肠寸断、冥思苦想、悲观绝望、难以忘怀的忧伤,这些全是纽带,把我们的心灵同知己的心灵联结起来。我们看中一位女子而又克制欲念,她也就接受了我们的叹息和失去的恋情,加倍归还我们全部受骗的情感,说明往昔的忧伤是命运索求的酬偿,以便在心灵订婚之日给我们永世幸福。这和圣洁的爱情,只有天使才能说出它应有的新名称。同样,只有你们,亲爱的受难者,只有你们能充分理解,在我这个孤苦伶仃的人的心目中,德·莫尔索夫人突然占据了什么位置。

①英国小说家理查逊所著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这个名字象征不幸的少女。

这个场面发生在星期二;一直到星期日,我散步没有越过安德尔河。这五天中,几件大喜讯接连传到了葫芦钟堡。伯爵荣获了准将军衔圣路易十字勋章,得到四千法郎的年金。德·勒农库一吉弗里公爵被任命贵族院议员,重新人朝供职,收口了两片森林的采邑。他夫人也收回了井人皇家而尚未卖出的产业。这样,在曼思地区,德·莫尔索夫人就成为最富有的继承人之一。她母亲给她送来十万法郎,钱是从吉弗里庄园的收入中节省下来的,正好等于尚未付给她的嫁妆的款额。伯爵尽管家境清寒,却始终未提那份嫁妆;这个人处理对外事务,可以同最无私的人媲美。伯爵本来有些节余,再加上这笔钱,就可以买下邻近的两座庄园,每年大约收入九千利勿尔。将来儿子可以承袭外祖父的贵族院议员头衔,伯爵突然想指定他继承两个家族庄园的产业,同时不损害玛德莱娜的利益;德·勒农库公爵十分喜爱外孙女,定然会给她找一个好婆家。做了这些安排后,这位流亡者的伤口如同敷了药膏一般。德·勒农库公爵夫人来到葫芦钟堡,是当地的一件大事。我心中不兔痛苦地想道:她是位身份非常高贵的妇人,有其母便有其女,她女儿的庄重举止,我看就掩饰着等级观念。我算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可怜的人,除了自己的勇气和才干,对前途再也没有别的依托了。王朝复辟对我还是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我并未考虑。星期日去教堂,我和德·谢塞尔夫妇、凯吕斯神甫同在一个专门的祭室;公爵夫人母女、伯爵和两个孩子在另一侧的祭室。我贪婪地向那边张望,草帽遮着我那一动不动的偶像,我仿佛比以往更加忘记了自我。这位高贵的亨利埃特·德·勒农库,现在成了我亲爱的亨利埃特,我要让她的生活美如鲜花。她正在虔诚地祈祷,那姿态因笃信而增添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受损伤和受屈辱的色彩,看上去像一尊修女雕像,使我铭感五中。

根据村子的传习,弥撒之后,间隔一段时间才做晚祷。出了教堂,德·谢塞尔夫人自然邀请邻居到弗拉佩斯勒堡待两小时,免得冒着烈日过河过草场往返两次。邻居接受了邀请。德·谢塞尔先生让公爵夫人挽住胳膊,德·谢塞尔夫人挎上伯爵伸过来的胳膊,我则把胳臂递给了伯爵夫人,这是我的助边头一回感到这只清凉的玉臂。从教堂回弗拉佩斯勒堡,要穿过萨榭树林;林中枝叶掩映,日光在沙径上弄影,美妙的图案宛如画锦。我不由得一阵自豪,思绪翻腾,心**地跳起来。

我们默默地走着,我不敢打破这沉默,走了几步她问道:“您怎么啦?心跳得这么快……”

“听说您有几件喜事,”我对她说,“我同爱得很深的人一样,隐约有些担心。您的身份更加高贵,这不会妨害友谊吗?”

“我!算了吧!”她说道,“再有这种念头,那我就不止是鄙视您,而是要永远把您忘掉!”

我心醉神迷,凝视着她;这种陶醉一定有感染力。

“我们既没有走门路,也没有提出申请,仅仅受益于法律;就是将来,我们也绝不乞求,绝不贪得无厌。况且,您是知道的,”她又说,“无论是我还是德·莫尔索先生,谁也不能离开葫芦钟堡。本来他有权当王宫侍从,但是他听从了我的劝告,谢辞了任命。我们有我父亲一人在职就够了。”她苦笑了一下,又对我说:“这种迫不得已的逊谢,已经给我们孩子带来很大益处。我父亲在朝中供职,就听到国王蔼然可亲地说,要把我们谢绝的恩典赐给雅克。雅克的教育该考虑了,这成了家里认真讨论的问题。将来他要代表两家门第:勒农库和莫尔索,我只能指望他成龙,所以我的担心更增加了。雅克不仅要活下去,还不能辱没门庭,这两种职责是相互矛盾的。迄今为止,有我教他就可以了,我也是量他的能力而施教。不过,首先一点,到哪儿去找一位合适的家庭教师呢?其次,巴黎那地方非常可怕,对灵魂处处是陷阱,对身体也处处有危险;将来雅克到了那里,哪位朋友替我保护他呢?我的朋友,”她激动地对我说,“观您的眉宇、您的眼神,谁还看不出您有鸿鹄之志,日后一定飞黄腾达呢?您起飞吧,有朝一日,您就当我儿子的教父。到巴黎去吧。倘若令尊和令兄不愿扶持您,我们家族会提携您的,尤其是我这神通广大的母亲。借助我们的影响吗!您在自己所选择的生涯中,绝不会缺少扶持和襄助!把您多余的力量用在一种高尚的志向上……”

“我明白了,”我打断她的话,说道,“我的志向会成为我的主宰的。其实,我无需如此也能完全属于您。我不愿意在这里表现明智,去图别处的思遇。我要单独去闯,靠自己成名。凡是您给予的,我全部接受,别人给予的一概不要。”

“孩子气!”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同时憋不住,满意地微微一笑。

“再说,我已经许了愿,”我对她说,“经过仔细权衡我们的处境,我打算好了,要以永远不能解开的纽带把我同您联在一起。”

她微微一抖,停下脚步,定睛看我,没有跟上前面的两对,只有孩子在身边。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哦,请您坦率地告诉我,您要我怎样爱您呢?”我反问道。

“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她在我的名字中,专门为自己选择一个叫我;我准许您也这样叫我,就是把她的权利给了您。”

“这样说来,我毫无希望,却要始终不渝地爱。那好吧,我对您,如同人对上帝。您不是这样要求的吗?我这就进神学院,出来当教士,培养雅克。您的雅克,将来就算是我的化身:政治观念、思想、魄力、耐性,一切我都给他。这样,我就可以留在您的身边,我的爱情隐匿在宗教里,犹如嵌在水晶中一幅银像,绝不会引起疑心。固然,无法遏制的火热恋情会支配一个男子,也曾战胜过我一次,不过,您不必有丝毫的担心。我将在烈火中燃尽,并以纯化了的爱情爱您。”

她的脸刷地白了,急促地说:“费利克斯,不要捆住自己,将来有一天,这种关系会妨害您的幸福。您为了我而自戕,我会伤心得死去。孩子,无望的爱情,难道是一种志向吗?等有了生活阅历,再评断生活吧;我要您这样,也命令您这样。既不要许身教会,也不要同一位女子结合,绝不要结婚,我禁止您那样做。保留自由之身。您才二十一岁,对自己的前途还不甚了了。天主啊!难道我看错您了吗?我原以为两个月就能洞烛一些人的心灵。”

“您有什么期望吗?”我眼睛一亮,问道。

“我的朋友,接受我的帮助吧,成长起来,取得功名吧,到那时您就会了解我期望什么。总之,”她仿佛泄露一个秘密,“此刻您拉着玛德莱娜的手;永远也不要放开。”

她偏过头来,附耳对我说了这几句话,表明她是多么关心我的前程。

“玛德莱娜?绝不!”我答道。

我们重又默然,但是思绪万千,激动不已,这必然会在我们的心灵留下永久的印记。我们看到弗拉佩斯勒堡园子的一扇木门,那两根青苔覆盖、蔓藤攀绕的残柱,仿佛现在还历历在目。突然,一个念头,伯爵去世的念头,像箭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于是我对她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她回答的口气使我懂得,我推定的想法她根本没有。

她的心如此纯洁,我钦佩得落下一滴眼泪,但由于私情作祟,这滴泪变成苦涩的了。我想到了自己,觉得她爱我还未达到祈望自由的程度。一旦爱情在罪愆面前退缩,我们好像就有了局限,而爱情应当是无限的。转念至此,我心如刀绞。

“她不爱我。”我不禁想道。

我伯暴露出这种心事,便吻了吻玛德莱娜的头发。

“我害怕令堂。”我重开话题,对伯爵夫人说。

“我也怕她,”她做了个非常稚气的手势,回答我说,“千万记住,要始终称她公爵夫人,并用第三人称同她讲话。这些礼貌的用语,现在的年轻人不习惯用了,您要重新拾起来,为我这样做吧。况且,尊重妇女——不管她们多大年纪——毫不犹疑地承认她们高贵的社会地位,这毕竟表现了一个人的儒雅。尊重地位高的人,不正是保证自己赢得尊重吗?社会中一切都环环相扣。从前,拉罗韦尔①红衣大主教和乌尔班的拉斐尔②,代表着两种威望,同样受到尊敬。您在中学就读时,**了大革命的**,政治观念就可能受了些影响。不过,将来涉世渐深,您就会明白,那些概念模糊的自由原则,是不能为黎民百姓造福的。我在以勒农库家族人的身份,考虑一个贵族地位如何或应该如何之前,已从农妇的常识中得知,各种社会只能靠等级制存在。现在,您到了生活的转折关头!要站在您的党派一边。”她笑着补充一句:“特别是它得胜的时候。”

①拉罗韦尔(1445—1513),即教皇朱利厄斯二世。于1503至1512年在位。

②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

我深受感动:她这番话表面洋溢着炽热的感情,内里却隐藏着深刻的政治见解,而这两者的结合,给女人增添了极大的魅力;她们善于给极其锋利的论理抹上感**彩。第一次看到阿谀逢迎的作用,我心里会涌现什么想法,看来亨利埃特早有预料,因而她渴望替伯爵的行为辩解。德·莫尔索先生罩着本人历史的光环,在自家的小古堡里称王,他的形象在我眼里曾一度相当高大;可是,在公爵夫人面前,他特意表明身份的差异,露出一副卑躬屈节的模样,我见了着实感到惊奇。奴隶也有虚荣心,只愿听命于最大的专制者。看到主宰我的整个爱情、令我颤抖的人如此卑下,我就有蒙受耻辱之感。将心比心我才理解,心灵高尚的女子同卑琐的男人一起生活,每天要把他的懦弱行为埋在心底,该是多么痛苦啊。礼仪是一道防线,既保护大人物,也保护小人物,双方可以隔垒相望。我因为年少,对公爵夫人自然毕恭毕敬;不过,她在别人眼中是公爵夫人,在我眼中却是亨利埃特的母亲,我对她的恭谨又有虔敬的成分。我与伯爵夫人走进弗拉佩斯勒堡的正院,同其他人会齐。德·莫尔索伯爵非常热心地把我引荐给公爵夫人。德·勒农库夫人冷淡而矜持地打量我,她有五十六岁,保养得很好,一副贵妇派头。一双眼珠呈森冷的蓝色,眼角有细纹,脸庞瘦削,形同苦行之人,**修长挺拔,皮肤是淡黄褐色的,传到女儿身上却光泽耀目。我一看便知,她是我母亲类型的冷心肠的人。如同矿物学家辨认瑞典铁矿石那样迅速。她还像旧朝廷那样讲话,把ait音发成oit音,“冷”字不说froid,而说frait,“脚夫”不说porteurs,而说porteux。我在她面前不卑不亢,举止十分合度;伯爵夫人非常满意,在去晚祷的路上对我耳语道:“您的表现无懈可击!”

伯爵走过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我们俩没有反目吧,费利克斯?我是您的老伙伴了,言语有冲撞之处,还望海涵。看来我们要在这里用晚餐,等到星期四,公爵夫人临行的前一天,我们就回请你们。我还有些事务,得到图尔去了结,您不要冷落了葫芦钟堡。我岳母不简单,我劝您多同她接近。将来,她的沙龙会给整个圣日耳曼区定调子。她在上流社会根底很深,学识渊博,欧洲大小世族的徽章,她都了如指掌。”

伯爵现在万事如意,处境一新,也许还有他的家庭天使言传身教的作用,他的态度显得非常自然得体,既不盛气凌人,也没有炙手可热的那种礼貌。公爵夫人没有保护人的架势。德·谢塞尔夫妇接受了星期四去吃饭的邀请,并感谢他们的盛情。公爵夫人对我有了好感,她打量我时的眼神表明,她女儿向她提过我这个人。晚祷回来,她问起我的家庭,问我做外交官的那个旺德奈斯是不是我的亲戚。我答道:“他是我兄长。”于是,她亲热的程度达到了五分,告诉我说,我的老姑奶奶,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就是葛朗利厄家族的人。她对我很客气,就像德·莫尔索伯爵初次见到我时那样。她收起了目无下尘的眼神;世间的王公国戚都会拿那种眼光瞧人,使您估量出他们与您之间有多大距离。我对自己的家族几乎一无所知。公爵夫人还告诉我,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祖叔,一个老神甫,当了枢密院大臣,我的兄长也晋级了;最后还告诉我,根据宪章①的一个条款,我父亲恢复了德·旺德奈斯侯爵的称号;我还不知道颁布宪章一事。

①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八于1814年颁布的宪章,其中第对条规定:“旧贵族恢复爵称。”

“我只是葫芦钟堡的农奴。”我低声对伯爵夫人说。

王朝复辟像变魔术一样,进展神速,令帝国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目瞪口呆。这种变革对我无足轻重,惟独德·莫尔索夫人的一言一行,才是我重视的事件。我不清楚枢密院是什么机构,也根本不懂政治,不谙世事;我别无抱负,一心只爱亨利埃特,胜过彼特拉克爱洛尔。公爵夫人见我不虑事,就把我看成个孩子。弗拉佩斯勒堡来了许多宾客,宴会上共有三十位。一个青年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压倒群芳,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知道惟独自己有权接受她那含蓄而纯洁的青睐,能听出她那话中不同的意韵,即使自己对逢场作戏嫉妒得要命,也能在轻松的戏谑中得出她那忠贞不渝的明证,这个青年该是多么为之心醉啊!伯爵见别人纷纷应酬他,心中万分得意,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伯爵夫人暗暗希望他的脾气会有所改变。我在一旁同玛德莱娜说笑,她跟那些人小心大的孩子一样,说出活来令人吃惊,无论对谁都褒贬两句,既充满挪揄又无恶意,逗得我直笑。这是美好的一天。一句话、清晨萌发的一种希望,使大自然也变得明媚了。亨利埃特看到我十分快活,也随着快活起来。

“在他那阴云密布的灰暗生活中,这种幸福对他来说是个好兆头。”伯爵夫人次日对我说。

自不待言,次日我是在葫芦钟堡度过的。我被驱逐了五天,非常渴望我那生活。伯爵于清晨六点钟就已动身,到图尔去签订购置产业的契约。母女间发生了严重分歧,冲突起来。公爵夫人要带伯爵夫人去巴黎,在宫廷给她谋个职位;伯爵再收回辞不赴命的决定,也能得到高官显位。亨利埃特给人印象是个幸福的女子,无论对任何人,她也不愿意披露内心的巨大痛苦,泄漏丈夫的无能,即使对母亲的心也讳莫如深。她特意安排德·莫尔索先生去图尔同公证人周旋,就是要保守家庭的秘密,不让母亲猜出半分。如她所说,惟独我了解葫芦钟堡的隐私。她已经有了体验,深知这个山谷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空,对安抚暴躁的性情、疾病的苦痛是多么灵验,住在葫芦钟堡对孩子的健康又有多大裨益,因此她据理力争。公爵夫人是个顺者昌、逆者亡的女人,她对女儿不如意的婚姻不大伤心,主要是觉得丢脸。亨利埃特看出,母亲根本不把雅克和玛德莱娜放在心上,多么可怕的发现啊!凡是做母亲的,对闺女专横惯了,对出了嫁的女儿依然专横,公爵夫人也不例外;她讲什么话,绝不允许反驳;她软硬兼施,忽而装作亲热,哄女儿答应;见软的不成,又来硬的,转瞬间换上一副伤心的冷面孔;最后见女儿软硬不吃,就冷嘲热讽,那种尖酸刻薄,我在我母亲身上早有体察。十天当中,亨利埃特受尽了折磨。大凡年轻女子要确立独立,进行抗争,都免不了吃苦头。您生来命好,有个天下最慈祥的母亲,是无法理解这类事情的。一方是个冷酷无情、工于心计、野心勃勃的女人,另一方则是她的无比贤惠、无比温顺、从无坏心的女儿,这双方搏斗的情景,您要想有个初步了解,不妨想像百合花(我在心里始终把她比成百合花)绞进光滑的钢制机器中的情形吧。这对母女从来想不到一处,母亲一点也猜不透,女儿究竟有什么难处才不能享受复辟王朝赐予的恩泽,继续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还以为女儿同我有暧昧关系。她猜疑的话一脱口,就在母女之间挖开一道无法填平的鸿沟。这种难以容忍的纠纷,尽管家家都不肯外扬,您若是能窥透就会发现,几乎在所有的家庭里,难以治愈的深深创伤在削弱着骨肉之情:或是由于性格相投,彼此具有真挚而笃深的感情,本来可以天长地久,讵料一方早逝,给活在世上的一方以沉重的打击,造成终生不能平复的创伤;或是潜伏的仇恨使人的心肠冷却,使人的眼泪干涸,到永诀之时一滴也没有了。且看亨利埃特,她昨天受折磨,今天受煎熬,遭到所有人的打击,甚至包括那两个小天使在内,虽说两个孩子忍受病痛也好,给母亲造成痛苦也罢,完全是无辜的;这样一位可怜的女子,怎么能不爱上一个不打击她的男子呢?这个人非但不打击她,还要用三道荆篱将她保护起来,使她免遭暴风雨的袭击,免遭明枪暗箭的伤害。这对母女的争执固然令我难过,但有时也令我高兴,因为亨利埃特向我诉说了她的新苦恼,我感到她重新投入我的心怀。这样,我就能评价她在痛苦中所持的冷静态度、所表现出的极大隐忍。“像我姨母那样爱我吧”,对她这句话的含义,我每天都有进一步的体会。

“难道您胸中毫无抱负吗?”公爵夫人在晚餐上神色严厉地问我。

一夫人,”我严肃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我浑身是力,可以征服世界;然而,我年仅二十一岁,又孤立无援。”

公爵夫人惊讶地注视她女儿,以为她女儿为了把我留在身边,已将我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德·勒农库公爵夫人住在葫芦钟堡期间,可把人约束坏了。伯爵夫人一再嘱咐我注意礼仪,她听到一声低语就惊慌失措;为了讨她欢心,我就得把感情隐匿起来。星期四大宴宾客,这一天繁文缛节十分无聊。情人平日无拘无束,软语温存,坐有固定位置,有女主人全心陪伴,对此习以为常,所以特别讨厌这种请客日子。爱情憎恶一切非爱情的东西。公爵夫人终于离开,享用朝廷的豪华排场去了,葫芦钟堡又恢复了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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