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作者:居伊·德·莫泊桑

我呢,认为他很懂规矩,这个军官。他也许旷了很久,我们三个无疑都是可以被他赏识的。但是他并不那么做,而满意于这个属于公共的女人。他敬重有夫之妇哪。您揣想一下吧,他是主人翁。只须开口说一声“我要”。就可以用他的部下仗着蛮劲来抓我们。”

其余两个妇人都轻轻地打了一个寒噤。漂亮的迦来-辣马东夫人的眼睛发光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了,如同觉得自己已经被军官用蛮劲抓住了。

男人们本来都在另一旁说话,现在都走过来了,气忿忿的鸟老板想把“这个贱东西”的手脚缚起来送给别人。不过伯爵出身于三代都做过大使的家庭并且具有外交家的外貌,却主张用巧妙手腕:“应当教她自己决定。”他说。

这样一来,他们发动阴谋了。

妇人们交头接耳压低了声音,而且讨论得普遍,每一个人发表了自己的见解,究竟那是很合身份的,尤其是为了说出最不顺口的事情,这些贵妇人都找着了种种玲珑的转折,种种巧妙的动人口吻。语言上戒备得真严,一个局外的人可以一点也不懂。不过那层给上流妇人做掩护的薄薄的廉耻之感只蒙着表面,所以她们在这种放纵的冒险之中都是心花怒放的,都是实在快活得发痴的,都觉得正对她们的劲儿,把爱情和**混在一块儿,好像一个馋嘴的厨子正给另一个人烹调肉汤一样。

故事到末了真教人觉得滑稽,快乐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伯爵找着那些趣味略辛辣的诙谐,不过叙述得非常之好只教人微笑。轮到了鸟老板,他发挥了三五段比较生硬的**之谈,大家都简直不以为刺耳;后来他妻子粗率地发表的意见取得了全体的认可,她说:“既然那是这个‘姑娘’的职业,为什么她可以拒绝这一个比拒绝另一个厉害?”和蔼的迦来-辣马东夫人仿佛想起自己若是处于羊脂球的地位,那么她拒绝这个军官可以不及拒绝旁的一个人厉害。

他们如同对于一座被攻的炮台一般长久地预备包围的步骤。每一个人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都接受了自己将要倚仗的论据,都接受了自己将要执行的动作。他们决定如何去进攻,种种可用的诡谋和冲锋的奇袭,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然而戈尔弩兑是待在一旁的,完全和这一次的事件无关。一种很深刻的注意使得大家的头脑都是紧张的,以至于没有听见羊脂球正走进来。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所有的眼睛都重新抬起了。她在跟前了,人们都突然不再发言,开初并且有某种尴尬心理阻止人向她说话。伯爵夫人是比其余的妇人更熟悉于客厅式的两面作风的,她向羊脂球问道:“可有趣味,那一场洗礼?”

胖“姑娘”依然是怀着感慨的,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到场的人的面貌和姿态以及礼拜堂本身的局面。她接着又说:“有时候,祷告很有益处。”

一直到夜饭为止,那些贵妇人都高高兴兴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情,目的就是除了向她劝告以外再增加她的信任心和服从性。

一下坐到饭桌上,大家都着手来做种种接近功夫。开初那是一阵有关于献身出力的泛泛议论。有人举出了好些古代的例子:茹狄德和何洛斐伦,随后没来由地又提到了吕克蕾和塞克斯都斯,以及克莱沃葩蒂使得敌军将领们经过她的床上以后全体都变成忠实的奴隶。这样一来,一件虚构的历史又在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家资百万的富翁的想象当中孵化出来了:罗马的女公民走到迦布埃城,教汉尼巴以及他的将佐士兵都在她们的怀里酣睡。他们述及所有擒获了征服者的妇女们,说她们把自己的身体做一种战场,做一种征服的方法,做一种武器,她们用种种英雄式的**战败了好些丑恶的或者可鄙的敌人,并且把自己的贞操牺牲于复仇和献身报国。

他们甚至于用遮遮掩掩的语句,谈起英国那个名门闺女使自己先去感染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再去传给拿破仑,当时由于一阵陡然而起的衰弱,他在无可避免的约会时刻若有神助地躲过了。

这一切都是用一种适当的和蕴藉的方式叙述的,有时候还故意装出一种极端费叹的姿态去激起竞争心。

到末了,人都可以相信妇女们在人间的惟一任务,就是一种个人的永久牺牲,一种对于强横的武人的暴戾脾气不断委身的义务。

两个嬷嬷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坠入种种深邃的思念当中了,羊脂球没有说话。

整个下半天,人都听凭羊脂球去思索。不过本来一直称呼她做“夫人”,现在却简单地称呼她做“**”了,谁也不很知道这是为着什么,仿佛她从前在评价当中爬到了某种地位,现在呢,人都想把她从那种地位拉下一级似的,使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是可羞的。

到了夜饭开始的时候,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重述着上一天那句老话:“普鲁士军官要人来问艾丽萨贝特·鲁西**是不是还没有改变她的主意。”

羊脂球干脆地回答:“没有,先生。”

不过在饭桌上,同盟解体了。鸟老板说了三五句使人不大注意的话。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去发现新的例子,然而却什么也找不着,这时候,伯爵夫人也许忽然感到一阵泛泛的需要想对天主教尊敬一番,于是对那个年龄较大的嬷嬷问起圣徒们生活中的伟大事迹。谁知有好多个圣徒做过的事,在我们看来都可以算是犯了重罪的行为;不过只要那都是为了上帝的光荣或者为了人类的幸福,天主教会并不处罚而都赦免了这类的罪恶。这是一种很有力的论据,伯爵夫人来利用它了。这样一来,年老的嬷嬷对阴谋带了一种巨大的支援,那或者由于一种默契,一种任何披着道袍的人最拿手的暗献殷勤,或者简单地由于一种凑巧的聪明的效力,一种可以受人利用的愚昧行为的效力。以前,人都以为她是胆怯的,现在,她显出她是胆大的、爱说话的、激烈的。这一个真没有被决疑论的暗中**索搞糊涂,她的主义像铁一般坚硬,她的信仰心从不迟疑,她的良心毫没有顾虑。她认为亚伯拉罕的牺牲很简单,因为她本人若是接着了来自上苍的命令,可以立刻去杀父母,并且在她的见解里,只要居心可嘉,绝没有什么是可以使得主不快乐的。伯爵夫人利用她这来自望外的同谋者的神权,如同根据这种道德公理做了一个注脚似的向她说道:“结局是判断方法的标准哪。”

随后她问嬷嬷了:

“嬷嬷,那么您认定上帝容许一切方法,而在动机纯洁的时候上帝是原谅行为的?”

“谁能够怀疑这一层,夫人?一个在自己认为可以谴责的行为,每每由于使它感受的思想而变成值得称赞的。”

她俩这样继续谈下去,讨论上帝的种种意志,预料他的种种决策,替他和好些真的不大和他有关的事拉上了关系。这一切议论都是含蓄的,巧妙的,慎重的,不过这个戴着尖角风帽的圣女的每一句话,都使那个出卖风情的女人的愤怒抵抗力受到了损伤。随后,谈话略略转换了方向,手挽念珠的女人谈到她会里的那些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谈到她本人又谈到她那矫小的同伴汕尼塞傅尔嬷嬷。有人从哈佛尔找她们去看护各医院里的好几百个出天花的士兵。她描绘那些可怜的人,详细说明他们的病状。而这时候她们在路上偏偏被这个普鲁士人的坏脾气扣住不教走,所以有许多可能由她们救出来的法国士兵都难免死亡!看护军人原是她本人的专门技术,她曾经到过克里米亚,到过意大利,到过奥地利,说起自己在那些地方的战场经历,她陡然一下表白自己是个听熟了铜鼓和喇叭的女修道士,这类的修道士都像是为了追踪战场,为了在战役的漩涡当中收容伤员而生到世上的,若是说到用一句话去控制那些不守纪律的老兵,她们的效力比一个官长的来得大,这真是一个军队中的嬷嬷,她那张满是小窟窿的破了相的脸儿似乎是战争种种破坏力的一幅小影。

没有一个人接在她后面说一句话了,效力像是好极了的。饭一吃完,人都很快地就到楼上的卧房去了,第五天早上直到颇晚的时候才下来。

午饭是吃得安静的。对于上一天播下的种子,人都留着时间让它发芽和结实。

伯爵夫人提议在午后去散步,于是伯爵按照商量好了的一样挽着羊脂球的胳膊,并且和她都落在其余那些人的后面走。

他对她说话的音调是亲切的,有长辈意味的,略略带点轻蔑的,正是爱摆架子的人对“姑娘们”说话所用的,他叫她做“我的好孩子”,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低头和她谈判,用自己的不可争的名望和她谈判,他立刻透入了问题的中心:“所以,这样一种献殷勤的事情原是您在生活当中常常遇见的,而您现在不愿接受,反而宁愿让我们留在这儿,难道想教我们也像您自己一样,来冒犯一切可以跟着普鲁士人的溃败而起的暴烈行动?”

羊脂球一个字也不回答。

他用雍容的气概,用理论上的推敲,用情感去争取她的信心。他知道保持“伯爵先生”的身分,一面在必要的时候却显出自己是讨欢心的,会颂扬的,总而言之和蔼可亲的。他热烈地称赞她可以替他们去尽的力,表示他们对她的感戴,随后他突然快快活活用“你”字称呼对她说话:“你知道,我的亲爱的,那个普鲁士人将来可以夸口说自己尝着了一个漂亮姑娘,在他的国家里那真是不大找得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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