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1
亲爱的尼古拉斯,我的小王子:
我曾经一直怀疑自己是否会成为一个母亲。
最近,一个绝妙的主意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应该每年都拍一盒录像带留给我的孩子们。这些像带可以告诉他们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在想什么,我是多么爱他们,我担心什么,我恐惧什么,以及那些让我哭、让我笑、让我以新的方式思考的事情。总之,我要在像带里告诉他们我的秘密。
如果我自己的父母曾每年拍摄这样的录像来告诉我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如何看待我和这个世界,我一定会非常珍惜它们。
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所以我也不了解他们,这真是有些遗憾。不,其实是非常巨大的遗憾。
所以,我要每年都拍一盒像带留给你——当然,我还要为你做别的事情,甜心。
我要写日记,就是这本日记,我保证如实记录一切。
当我写这第一篇日记时,你才两个星期大。我想从你出生前发生的一些事情说起。换句话说,关于“现在”,还没写上几句,我就要开始追溯过去了。这是写给你一个人看的,尼克①。
这是发生在尼古拉斯,苏珊娜和马特之间的故事。
注:尼克是尼古拉斯的昵称。
2
故事发生在波士顿,让我们从一个温暖而芬芳的春日傍晚讲起。
那时,我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工作。我做医生已经有八年了。这份工作中有许多我热爱并珍视的时刻:看到病人康复;亦或是有机会陪伴那些不可能痊愈的病人度过他们人生的最后时光。当然,工作里也难免遇到让人不快的官僚作风,我们国家现行的医疗政策中也存在一些不可救药的缺陷。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完美无缺的。
那天,我刚结束一轮持续二十四小时的值班,疲劳得让你无法想象。我出门蹓我的金毛猎犬格斯特特弗丝,又名格斯。
我想我应该先简单描述一下自己的外貌。我有一头长长的金发,大约五英尺五英寸高,不能算漂亮但看上去还不赖,在多数时间里对大部分人都报以友善的微笑。总之,我的外表不是过于迷人。
那是一个星期五的傍晚,我记得天气非常好,天色温柔又如水晶般清澈。这是一种让我痴迷的天气。
那天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
格斯在全力追逐一只“都市”鸭子——鸭子离开了池塘这个安全区域便毫无防御能力,显得楚楚可怜。我经常带格斯来波士顿公园漂着天鹅游船的湖边散步,特别是在我的男朋友迈克尔上班的日子,那天晚上迈克尔就在上班。
格斯挣脱了它的牵引绳,我只好去追它。它是一只很有天赋的巡回猎犬,天性驱使它去追逐一切东西:皮球、飞盘、包装纸、肥皂泡、甚至我公寓窗户反射出的影像。
我追格斯时,一股无比**的**突然朝我袭来。上帝,这是怎么了?
我疼得站不住,一下子四肢着地跪在那里。
可情况却进一步恶化。剧痛犹如一把把利刃,我的整条手臂、整个后背部以及我的下巴都痛的像遭受了刀割一般。我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能呼吸。我看不清楚公园里的任何东西,一切都模糊了。我不能确定自己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但我隐约感觉到是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
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想呼喊求救,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个树木繁茂的公园像陀螺一样在我眼前转个不停。热心的人群开始聚集起来,把我围在中间。
不知何时,格斯已经跑回来了,我听到它在我的头顶上方叫唤。接着它又来舔我的脸颊,但我只能勉强感觉到它舌头在动。
我平躺在地上,手捂着胸。
心脏病?我的上帝啊,我才只有三十五岁呢。
“快去叫救护车,”有人喊道,“她有麻烦了。我想她快死了。”
我不是快要死了!我想大喊。我怎么可能快要死了呢。
我的呼吸越来越浅,我感到自己正一点点沉入黑暗,逐渐丧失知觉。噢,上帝,我心想。挺住,保持呼吸,不要睡过去,苏珊娜。
这么想的当儿,我记得自己伸手去抓身边一块嵌在沙砾里的石头。握住这块石头,我对自己说,紧紧握住。我觉得在这可怕的瞬间,这块小石头是唯一能把我和人世间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我想把迈克尔喊来,但我明白他来了也无济于事。
忽然,我意识到自己出了什么事。我肯定是昏迷了几分钟。当我苏醒过来时,我正被抬进一辆救护车。我泪流满面。浑身都被汗浸透了。
那个女急诊医生不停地对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你没什么问题,女士。”但我很清楚这不是真的。
我竭尽全力看着她,吐出几个字:“别让我死。”
整个过程中我的手始终紧握着那块小石头。我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我的脸上被扣了一个氧气面罩,一股垂死的虚弱在我的体内弥漫开来,终于小石头从我的手里掉了出去。
3
瞧,尼克,当我在波士顿心脏病发作时,我才只有三十五岁。发病后的第二天,我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接受了心脏冠状动脉分流手术。手术让我几乎有两个月不能活动,也正是这段恢复期内,我有了时间思考,认真地思考,或许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做。
全面审视自己的生活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意识到自己在波士顿是多么忙碌,一连串的活动、调研、超时超量工作、有时甚至两班连上。我回想自己病倒前的感觉。我的祖母死于心力衰竭,我有些自责——我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可我还是对健康疏忽大意了。
在我的恢复期间,一位医生朋友跟我讲了一个“五个球的故事”。你应该永远记牢这个故事,尼克。这非常重要。
故事是这样说的。
试着把生活想成一场耍球游戏,总共有五个球,它们分别是“工作”、“家庭”、“健康”、“朋友”和“人格”。你一直同时耍着这五个球。但一天,你终于意识到“工作”是一个橡皮球,如果你把它掉在地上,它还会弹回来。另外四个球——“家庭”、“健康”、“朋友”、“人格”——则是玻璃做的。如果你把其中任何一个球掉在地上,它都会被擦伤、遭到磨损,甚至可能被摔碎。一旦你真正领会了“五个球的故事”的真谛,你就能找到生活中的平衡。
尼克,我终于明白了。
4
尼克,正如你所读到的,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认识你的父亲马特之前的事情。
让我向你介绍一下迈克尔·博斯坦医生的情况。
我和迈克尔相识于一九六六年,在小肯尼迪和卡罗琳·贝塞的婚礼上。我必须承认在那之前,我和迈克尔的生活都挺开心的。我两岁时父母就去世了,我随祖父母在纽约的康华尔长大,很幸运地得到了他们悉心的照顾和关爱。我先是在新泽西的劳伦斯维尔私立高中读书,然后是杜克大学,最后去了哈佛医学院。
能在以上三所学校读书是我莫大的荣幸,它们给了我最好的教育——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在那些地方学到“五个球的故事”。
迈克尔也上过哈佛医学院,但他在我进学校前四年就毕业了。我们在约翰的婚礼上才有机会认识。我是卡罗琳邀请来的客人;迈克尔则是约翰的朋友。婚礼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充满了希望和承诺。或许这也是迈克尔和我会走到一起的部分原因。
我和迈克尔好了四年,个中原因有点复杂。一部分是缘于单纯的肉体上的吸引,在恰当的时机我想跟你探讨这方面的东西——但不是现在。迈克尔身材高大,看上去精神抖擞,脸上常挂着灿烂的笑容。我俩有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我喜欢听他讲那些滑稽、简洁却不乏刺激的故事;我喜欢听他边弹钢琴边唱歌,不管是辛那特拉还是斯汀的歌他都唱得不错。此外,我和他都是工作狂——我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工作,他供职于波士顿儿童医院。
虽然我和迈克尔处得不错,但那跟真爱无关,尼古拉斯。请相信我的判断。
距心脏病发作大约四个星期后的一天,我早晨八点就醒了。我和迈克尔的公寓很安静,我在平和的气氛里沉醉了一小会儿,这么做似乎有一种治疗效果。最后我起床去厨房为自己做早餐,这天是我复职的日子。
忽然我听到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声音,这声响吓得我不由地往后跳了一步。我紧张兮兮地走出厨房去看谁在那里。
是迈克尔。看到他还在家里,我很惊讶,因为一般他七点不到就离家了。他坐在吃早饭的松木小桌旁。
“你几乎让我心脏病发作。”我说,自认为这是一句不错的玩笑话。
迈克尔没有笑。他轻拍身边的椅子,示意我也在桌边坐下。
接着,他以自己惯有的冷静和自尊的口气对我说了三点他要离开我的原因:他不能像跟他的男性朋友那样跟我交谈或互动;他认为我的心脏病致使我现在无法马上要孩子;他已经迷上了别的姑娘。
我冲出厨房,一路跑出公寓。那天早晨我遭受的痛苦甚至超过心脏病的发作。我生活里的一切都乱了套;如今什么都出了问题。每一件事情都不如意!
我热爱医生的职业,但我身居大都市,在一所有点官僚作风的大医院里工作,这并不适合我的个性。
我拼命工作——因为我的生活中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年薪有十二万美元,但我把钱都花在外出吃饭、周末旅行和那些我并不是十分需要、甚至不怎么喜欢的衣服上面。
我一直想要孩子,可现在我没有另一半,没有一个孩子,没有明确的计划,似乎也没有改变现状的希望。
这时,我做了决定,小宝贝。
我开始用“五个球的故事”来指导自己的生活。
我辞去了在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的工作。我离开了波士顿。我丢开了一切要命的计划和义务。我搬去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我快乐的地方居住。我去了那里,毫无疑问,是为了修补我破碎的心。
我犹如一只关在小笼子里的仓鼠,每天不停地围着笼子里的轮子转圈,整个人处于一种极限状态,注定会出现麻烦。不幸的是,我的心脏率先无法承受了。
这不是一个小改变,尼克;我决定要改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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