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声叮当,蹄声得得,马车发疯一样奔驰,那放纵骄横、不顾别人死活的样子在今天是很难理解的。它疾驰在大街上,横扫过街角处,妇女在它面前尖叫,男人你拽我扯,把孩子拉到路旁。最后,当它在一道泉水边的街角急转弯时,一个轮子令人恶心地抖了一下,几条喉咙同时发出了一声大叫,几匹马前腿凌空一腾落下,随即后臀一翘停下了。
若不是刚才那点障碍,马车大概是不会停下的;那时的马车常常是把受伤的人扔在后面,自已扬长而去。为什么不可以?可是大吃一惊的侍从已经匆匆下了车--几匹马的辔头已叫二十只胳膊抓住了。
“出了什么事?”大人平静地往外看了看,说。
一个戴睡帽的高个子男人已从马匹脚下抓起了一个包裹样的东西,放在泉水边的石基上,自己匍匐在泥水里对着它野兽一样嗥叫。
“对不起,大人!”一个衣衫褴的恭顺的男人说,“是个孩子。”
“他干吗嚎得那么讨厌?是他的孩于么?”
“请原谅,侯爵大人,很可惜,是的。”
泉水距此略有些距离,因为街道在泉水处展开成了一块十码或十二码见方的广场。高个子男人突然从地上跳起**,向马车奔来。侯爵大人一时里用手抓着剑柄。
“碾死了!”那男人拼命地狂叫,两条胳膊高高地伸在头上,眼睛瞪着他。“死了!”人群围了过来,望着侯爵大人。那些盯着他看的眼睛除了警惕和急迫之外并无别的表情,并无可以后到的威胁或愤怒。人们也没说什么。自从第一声惊呼之后他们便没再出声,以后也一直这样。那说话的人低声下气的嗓门是平淡的、驯善的,表现了极端的服从。侯爵先生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仿佛他们是一群刚从洞里窜出来的耗子。
他掏出了钱包。
“我看这事真怪,”他说,“你们这些人连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了。老是有一两个人挡在路上。我还不知道你们把我的马伤成什么样子了呢!看着!把这个给他。”
他扔出了一个金币,命令他的侍从拾起来。所有的脑袋都像白鹤似地往前伸,所有的眼睛都想看见那金币落下。高个子男人又以一种绝对不是人间的声音大叫道,“死了!”
另一个男人匆匆赶来拉住了他,别的人纷纷让开。那可怜的人一见来人便扑到他的肩上抽泣着、号啕着,指着泉水。那儿有几个妇女躬身站在一动不动的包裹前,缓缓地做着什么,却也跟男人们一样,无声无息。
“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刚来的人说。“要勇敢,加斯帕德。可怜的小把戏像这样死了倒还好些。转眼工夫就过去了,没受什么痛苦。他活着能像这样快活一个小时么?”
“你倒是个哲学家,你,”侯爵微笑说。“人家怎么叫你?”
“叫我德伐日。”
“你是干什么的?”
“卖酒的,侯爵大人。”
“这钱你拾起来,卖酒的哲学家,”侯爵扔给他另外一个金币。“随便去花。马怎么样,没问题吧?”
侯爵大人对人群不屑多看一眼。他把**往后一靠,正要以偶然打碎了一个平常的东西,已经赔了钱,而且赔得起钱的大老爷的神态离开时,一个金币却飞进车里,当啷一声落在了车板上,他的轻松感突然敲打破了。
“停车!”侯爵大人说,“带住马!是谁扔的?”
他望了望卖酒的德伐日刚才站着的地方。可是那凄惨的父亲正匍匐在那儿的路面上,他身边的身影已变成个黝黑健壮的女人在织毛线。
“你们这些狗东西,”侯爵说,可是口气平静,除了鼻翼上的两点之外,面不改色,“我非常乐意从你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碾过去,从人世上把你们消灭掉。我若是知道是哪一个混蛋对马车扔东西,若是那强盗离我的马车不远,我就要让我的轮子把他碾成肉泥!”
人群受惯了欺压恐吓,也有过长期的痛苦经验。他们知道这样一个人能用合法的和非法的手段给他们带来多么大的痛苦,因此没作-声回答。没有一只手动一动,甚至也没有抬一抬眼睛-一男人中一个也没有,只是那织着毛线的妇女仍然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侯爵的面孔。注意到这一点是有伤候爵的尊严的,他那轻蔑的眼睛从她头顶一扫而过,也从别的耗子头上一扫而过,然后他又向椅背上一靠,发出命令,“走!”
马车载着他走了。别的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过来:总管、谋士、赋税承包商、医生、律师、教士、大歌剧演员、喜剧演员,还有整个化装舞会的参加者,一道琳琅满目的人流飞卷而去。耗子们从洞里爬出来偷看,一看几个小时。士兵和警察常在他们和那织纷的行列之间巡视,形成一道屏障,他们只能在后面逡巡、窥视。那父亲早带着他的包裹躲得不见了。刚才曾照顾过躺在泉边的包裹的妇女们在泉边坐了下来,望着泉水汩汩流过,也望着化装舞会隆隆滚过。刚才惹眼地站在那儿织毛线的妇女还在织着,像个命运女神一样屹立不动。井泉的水奔流着,滔滔的河水奔流着,白天流成了黄昏,城里众多的生命按照规律向死亡流去,时势与潮流不为任何人稍稍驻足。耗子们又在它们黑暗的洞里挤在一起睡了,化装舞会在明亮的灯光下用着晚餐,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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