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瑞先生吃完了早饭便到海滩上去散步。多佛小城窄窄的,弯弯的,似是一只海上的鸵鸟为了逃避海滩,一头扎进了白垩质的峭壁里。海滩是大海与石头疯狂搏战的遗迹。大海已经干完了他想干的事,而它想干的事就是破坏。它曾疯狂地袭击过城市,袭击过峭壁,也曾摧毁过海岸。街舍间流荡着浓浓的鱼腥味,使人觉得是鱼生了病便到这儿来洗淡水浴,就像生病的人到海里去洗海水浴一样。海港里有少量渔船,晚上有不少人散步,眺望海景,在海潮渐渐升起快要涨满时游人更多。这有时叫某些并不做生意的小贩莫名其妙地发了财,可奇怪的是,这附近却没有人乐意承担一个点灯夫的费用。
已是下午时分,有时清明得可以看见法国海岸的空气又蒙上了雾霭与水气。罗瑞先生的思想也似乎蒙上了雾霭。黄昏时他坐到了咖啡室的壁炉前,像早上等待早餐一样等着晚餐,这时他心里又在匆匆忙忙地挖呀,挖呀,挖呀,在燃烧得通红的煤块里挖。
饭后一瓶优质红葡萄酒对于在通红的煤块里挖掘的人除了有可能使他挖不下去之外,别无妨碍。罗瑞先生已经悠闲了许久,刚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斟上最后一杯。这位因喝完了足足一瓶酒而容光焕发的老年绅士露出了完全满足的神态。此时那狭窄的街道上却响起了辚辚的车轮声,然后隆隆的车声便响进了院子。
他放下了那一杯尚未沾唇的酒。“**到了!”他说。
一会儿工夫,侍者已经进来报告,曼内特**已从伦敦到达,很乐意跟台尔森银行的先生见面。
“这么快?”
曼内特**在途中已经用过点心,不想再吃什么,只是非常急于跟台尔森银行的先生见面--若是他乐意而又方便的话。
台尔森银行的先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麻木的豁出去了的神情灌下最后一杯酒,整了整耳边那奇怪的淡黄色小假发,跟着侍者来到了曼内特**的屋子。那是一间阴暗的大屋,像丧礼一样摆着黑色马毛呢面的家具和沉重的黑色桌子。几张桌子曾上过多次油漆。摆在大屋正中桌面上的两枝高高的蜡烛只能模糊地反映在一张张桌面上,仿佛是埋葬在那黑色的桃花心木坟墓的深处,若是不挖掘,就别想它们发出光来。
那黑暗很难穿透,在罗瑞先生踩着破旧的土耳其地毯小心翼翼走去时,一时竟以为曼内特**是在隔壁的屋里,直到他走过那两枝蜡烛之后,才发现这一位不到十七岁的**正站在他和壁炉之间的桌边迎接他。那**披了一件骑马披风,旅行草帽的带子还捏在手里。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娇小美丽的身躯,一大堆金色的秀发,一双用询问的神色迎接着他的蓝色眼睛,还有一个那么年轻光洁、却具有那么独特的能力、可以时而抬起时而攒聚的前额上。那额头所露出的表情不完全是困惑、迷惘或是惊觉,也不仅仅是一种聪明集中的专注,不过它也包括了这四种表情。他一看到这一切,眼前便突然闪过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那是一个孩子,他在跨越那海峡时曾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天很冷,空中冰雹闪掠,海里浊浪排空。那印象消失了,可以说像呵在她身后那窄而高的穿衣镜上的一口气一样消失了。镜框上是像到医院探视病人的一群黑种小爱神,全都缺胳膊少腿,有的还没有脑袋,都在向黑皮肤的女神奉献盛满死海水果的黑色花篮--他向曼内特**郑重地鞠躬致敬。
“请坐,先生。”年轻的声音十分清脆动听,带几分外国腔调,不过不算重。
“我吻你的手,**。”罗瑞先生说着又用早年的仪式正式鞠了一躬,才坐下来。
“我昨天收到银行一封信,先生。通知我说有一个消息--或是一种发现--”
“用词无关紧要,两个叫法都是可以的。”
“是关于我可怜的父亲的一小笔财产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一-他已死去多年--”
罗瑞先生在椅子上动了动,带着为难的神色望了望黑色小爱神的探病队伍,仿佛他们那荒唐的篮子里会有什么对别人有用的东西。
“因此我必须去一趟巴黎。我要跟银行的一位先生接头。那先生很好,他为了这件事要专程去一趟巴黎。”
“那人就是我。”
“我估计你会这么说,先生。”
她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那时年轻的妇女还行屈膝礼),同时温婉可爱地表示,她认为他比她要年长许多。他再次向她鞠了一躬。
“我回答银行说,既然了解此事而且好意向我提出建议的人认为我必须去一趟法国,而我却是个孤儿,没有亲友能与我同行,因此我若是能在旅途中得到那位可敬的先生的保护,我将十分感激。那位先生已经离开了伦敦,可我认为已经派了信使通知他,请他在这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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