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绮心里暗暗地冷哼着,随手拿起一旁的一卷《列女传》翻阅着,只当做没听到。过去的这一年来,她一直与端木绯井水不犯河水,也不打算为了贺令依破例。
贺令依欲言又止,还想再试探一二,却又担心自己再三追问会引来端木绯的怀疑,怏怏而归。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吴先生又回来了,继续今天的最后一堂课。
还是《列女传》第八卷,不过说的不是卓氏,而是另一个齐氏女的故事。
这齐氏乃是五十年前的一名节义之妇。齐氏十五岁嫁于鲁家为妇,诞下一子,后来因为大伯夫妇俩亡故,又收养了侄子。又三年后,夫婿亡故,只留下齐氏母子与侄子三人,家中艰苦,供不起二子,齐氏为了侄子,将亲子卖于富户为奴,一力供养侄子,侄子长大后,考中了状元,还为齐氏争了诰命。
之后,齐氏的生平传遍天下,世人皆赞颂其节义。
吴先生说得口沫横飞,慨叹万千,正想询问几位姑娘有何领悟时,目光正好对上了端木绯那笑眯眯的眸子。
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如同那上好的黑子般通透无暇,却看得吴先生瞬间好像被当头倒了一桶凉水般,心累得很。
吴先生在闺学里不仅教姑娘们女四书与《列女传》,还负责教下棋,对于端木绯的棋力也是有几分了解的,知道四姑娘十分聪慧,她与另一位教琴书画的袁先生也谈论过四姑娘,袁先生很想教出一个闻名京城的第一才女,但是吴先生倒是觉得,四姑娘还是别来上课比较好。
也免得把其他几位姑娘带偏了……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活法,这常人也有常人的过法。
像四姑娘这尊大佛,还是交给端木首辅去烦恼吧!
吴先生干脆看也不看端木绯,直接就又开始说另一位节妇的故事,端木绯无聊得又开始打哈欠了……
屋子里,吴先生慷慨激昂的声音回响其中,屋子外,一只只雀鸟叽叽喳喳,似在嬉戏,又似在议论着什么。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时,闺学终于下课了。
送走了吴先生后,屋子里的姑娘们就像是被放出笼子的雀鸟般一个个地展翅飞了出去,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端木绯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最后一个走出了璇玑堂,端木珩就在外面等着她,见她出来了,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想着自己以后还是要多盯着四妹妹点才好。
“大哥哥,”端木绯对着端木珩露出乖巧可爱的笑容,心里暗自庆幸:明天大哥就要去国子监上课了,顾不着她了……她又可以赖床了。
想着,她的步履就变得轻盈了不少,笑容也更璀璨了一分。
端木珩忽然觉得手有些痒,很想揉揉她柔软的发顶,他清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异状,随口问了一句:“四妹妹,今天的课怎么样?”
“吴先生给我们讲了《列女传》第八卷。”端木绯本来在课堂里听过就算了,端木珩此刻这一问,倒是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大哥哥,我觉得第八卷有些地方甚是不妥……”
端木绯就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卓氏和齐氏的故事,说卓氏愚昧不孝,说齐氏卖亲子为奴云云。
端木珩听着皱了皱眉,他自然也知道《列女传》,也听过其中不少耳熟能详的故事,却不知道这第八卷说得竟是这些。
他是男子,本来对于姑娘家闺学里学的东西并不怎么上心,以为应该也就是一些寻常的琴棋书画,女四书之类的,可是今天听端木绯这么一说,总觉得这闺学教的东西好像不太靠谱。
端木珩眼底闪现一抹若有所思,他太大意了,他是长兄,长兄如父,本就该留心一下家里的妹妹们每天在闺学学些什么。
他们端木家是书香门弟,姑娘家也自当学女诫、女训、女德,但是也不能这么养姑娘,把姑娘们都给养傻了。
他要和祖父谈谈了!
端木珩想得认真,耳边隐约传来端木绯清脆的声音振振有词地说道:“……所以,大哥哥,我不去上闺学也是对的,对不对?”
端木珩先是下意识地点头,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停下了脚步,一张俊秀的脸庞严肃地板了起来,“……四妹妹,人有优劣善恶,书有精华糟粕,你总不能因噎废食。”
端木珩又义正言辞地对着她劝起学来,口若悬河,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说了足足一盏茶功夫,居然都不带重句的。
“……”端木绯后悔了,觉得端木珩这一时半会儿似乎是训不完了。
她怎么就不学乖呢,她这个大哥哥可是一个既能一天憋不出一句话,也能一次性把积了半个月的话都说给她听的奇人。
端木绯做出一副认真听训的样子,接着抓准时机截断他的话尾,“好奇”地问道:“大哥哥,我听祖父说,近日国子监新来了一位先生,你觉得他人如何?”她试图转移端木珩的注意力。
端木珩的表情顿时就变得有些复杂,似是一言难尽,沉默了片刻后,才道:“那位任先生在前几天的课上,给我们布置了一个题目,论‘战’,他主和,提及朝廷应该与南怀主动议和,以休养民生。说大盛再与南怀打下去,也不过是让更多的将士牺牲,百姓流离失所。能议和,就不该妄动干戈得好,如此才是百姓之福,大盛之福……”
端木珩眉宇深锁,乌黑的眼眸深邃如渊。
南怀与大盛开战的这一年多来,朝廷上对于到底是战还是和,各有观点,国子监的先生和学子们也都是各持己见,莫衷一是。
端木珩并不赞同这位任先生的观点,“南怀人侵我大盛领土,杀我大盛百姓,前方数以万计的英魂葬身沙场,这个时候,大盛求和,如何让那些死去的英灵安息,更会让南怀人得寸进尺!”
“大哥哥说得是。”端木绯心有同感地点头附和道,“南怀人既然不惜千里迢迢地派探子北上,意图拿下路夫人以威胁路将军,可见品性之卑劣,而且,他们对黔州怕是势在必得。便是今日南怀人答应议和,来日也不定撕毁合约……”
一说到南怀探子的事,端木珩又皱了皱眉,想起了自家四妹妹差点就被人掳去的事,又是面色一正,一脸认真地对着端木绯说道:“四妹妹,人贵有自知之明。”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不比男子,为人处世更要谨慎,量力而为。”
“试想你那天在皇觉寺,要是被人抓去了,岂不是根本就没人知道路夫人是被何人抓去了?”
“以后你遇到危险,还是要赶紧离开去找人帮忙才是,是以古人有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端木珩义正言辞地谆谆教诲着,端木绯听着嘴角不由微微翘了起来,小脸上溢满了笑意。
端木珩说得“委婉”,但是她听明白了,端木珩分明是在劝她,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先夹着尾巴逃走才是上策。
端木绯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笑得甜甜的,乖巧地点头应声,决定不计较大哥今早押她来上课的事了。
端木绯听着听着,思绪就不受控制地飘了一下,从南怀一不小心就想到了慕瑾凡。
现在正是一个大好时机,要是慕瑾凡聪明的话,倒是能够借着这个机会为梁家搏得一线生机。
其实,就算慕瑾凡“不开窍”也没事,封炎既然对南境有所图谋,肯定也会提点他一二的……
好吧,不能再想了。
端木绯认真地在心里劝自己点到即止,把注意力放在端木珩身上,可是听着那些平板得仿佛念经般的音调,她一不小心就又跑神了。
唔,现在外面一定很热闹,好想去看看啊!
端木绯心里蠢蠢欲动地琢磨着要怎么才能溜出门。
正像端木绯预料的那般,在南怀奸细一事事发后,先是皇帝雷霆震怒,接着,朝堂上也掀起一片轩然**了,连着几天早朝上都围着这件事争论不休。
与此同时,京中也加强了巡逻,随处可见京兆府的衙差、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在各大街道上穿梭巡视,百姓进城的盘查也变得更为严格,一有什么不对,就会被拉去京兆府审讯核查身份,若有丝毫可疑,便会交由东厂接手。
光光是“东厂”二字就足以让所有人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性命也无处可说。
一时京中的百姓没事都不敢轻易出门。
街头巷尾不知何时,传起了一些流言,不少人都言辞凿凿地说,南怀人掳人要挟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闻者皆是深以为然,“我觉得必是如此。”
“自那逆贼苏一方叛国投敌后,南境被南怀人势如破竹地连破归阳城、安节城、玄水城、昌旭城、桐刃城等数城,恐怕并不单单是守将无能啊!”
“是啊,我大盛泱泱大国,前方将士一个个都是身经百战,若非南怀人耍了那等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南境又怎么会被这区区南怀蛮夷打得节节败退?”
中盛街上的一间茶楼中,大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那些茶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一个个都热血沸腾,群情激愤。
“李兄,”一个坐在窗边的青衣学子对着身旁的同窗道,“我记得昌旭城是因为梁思丞大将军投敌叛国,方才失了城池?”
“不错。”那李姓学子放下手里的茶杯,点了点头,似是若有所思,“听说梁大将军的父母妻儿全都在京城,他为什么要投向南怀人?难道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后面一桌的一个虬髯胡大汉也听到了两个学子的话语,重重地一掌拍在了桌面上,拍得那桌上的茶杯微微震动了一下,“就算是有苦衷,这投敌就是投敌,是置昌旭城几万百姓与将士于不顾,罪无可恕!”
他粗犷的声音震得满堂肃然,四周静了一静。
“兄台说得是,一码归一码。”那青衣学子心有同感地颔首道,“听说,梁家人再过几日要午门问斩了吧?”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有的附和,有的感慨,有的同情,梁思丞之错却必须由其家人来承担。
更是有人忍不住想,要是南怀人真得了手,抓了路将军的妻儿前去要挟,路将军又当如何?
话语间,一个着柳色衣袍的青年迈入茶楼中,脚步停顿了一下,朝那说话的青衣学子望了一眼,跟着就继续往大堂的东北角走去。
青年一直走到了靠在墙角的一桌前,对着其中一个紫袍少年拱了拱手算是见礼,然后就自己坐了下来。
紫袍少年就坐在面朝大门口的位置,早就看到了来人,一双凤眸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双手忙碌地亲自给一旁的粉衣少女添茶。
缕缕茶香随着热气四溢,弥漫在空气中。
已经被“关”在家里好几天,好不容易才出来“放放风”的端木绯心情甚是不错,觉得连杯中口感平平的茶水好似也香醇甘美了不少,满足地眯了眯月牙眼。
今天是封炎休沐,一早,他就偷偷溜进端木家去找端木绯把他最近新得的一块和田红玉拿给她,说是打算拿去打首饰,让她品鉴品鉴这红玉,看看打什么首饰好。
端木绯心想他应该是要打给安平长公主的,就给出了些主意,当时随口提了一句想出门玩,封炎就带着她偷溜出来了。
想着之前飞檐走壁的一幕幕,端木绯不禁心口如小鹿乱撞,脸颊绯红,觉得真是有趣极了:今天翻了墙,下次她是不是该试试爬树了?
端木绯想着嘴角弯弯,感觉好像她终于有机会把小时候想做没做的事尝试了一下……唔,这种感觉真是不错。
大堂里,一片喧哗嘈杂,人声鼎沸。
端木绯默默地喝着茶水,吃着点心,竖起耳朵听着四周人的交谈,完全没注意到给她添茶的人是封炎。
慕瑾凡坐下后,就自己给自己倒了茶水,自顾自地说道:“外祖父的确是投了敌,开了城门……”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轻不重,在那“哗哗”的斟茶声与四周的喧哗中,只有同桌的封炎和端木绯能听到。
封炎慢悠悠地喝着茶水,一声不吭,神情没有一丝变化,还是笑吟吟的。
慕瑾凡也不着急,不紧不慢、不愠不火地继续道:“去年十一月初,昌旭城被南怀人团团包围,断绝了粮草与水源,如此持续了半个月,在外祖父的带领下,昌旭城还是堪堪守住了,南怀人的数次猛攻都没能得手。然而,没有粮草,将士与百姓很快就食不果腹,挖树皮、吃草根……就如同走在一根钢丝上,摇摇欲坠。”
“十一月中,南怀人把距离昌旭城十里外的安节城中三万百姓如牲畜般赶到了昌旭城门口,以他们的性命相胁,每隔一个时辰杀百人,逼迫外祖父在两城百姓之中做出抉择。南怀人答应,只要外祖父肯主动开城门,他们决不屠城,不杀降俘。”
“彼时,昌旭城内有两万五的将士与百姓,饿得就差要折骨为炊、易子而食……到底孰轻孰重,孰对孰错呢?”
说话间,慕瑾凡的眼神有些恍惚,神情怔怔,茶楼中明明一片喧嚣,这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离他们远去。
慕瑾凡静了三息,然后抬眼看向了右手边的封炎,似在询问,又似在自问:“外祖父做得是对,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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