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近卫军

作者:法捷耶夫

若拉疏散不成回来之后,马上就跟沃洛佳和托里亚·奥尔洛夫建立了无话不谈的友好关系。不过他跟刘西雅的关系却是紧张而拘谨的。若拉住在新村里的一所小房子里,德国人对这些地方瞧不上眼,所以几个朋友大多是在若拉家里碰头。

在沃洛佳接到刘季柯夫给的任务,派他去侦察铅字的情况的第二天,他们三人就聚在若拉家里。若拉住的房间小得勉强可以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不过总算是个单间。从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庄回来的万尼亚就在这里找到他们。万尼亚更消瘦了,他的衣服破旧了,满身尘土,——他还没有回家去过。但是他的情绪高昂、积极。

“你还有机会见到这个人吗?”他问沃洛佳。

“干什么?”

“请他准许立刻把奥列格·柯舍沃伊吸收进我们的小组。”

“他说暂时不要吸收什么人到我们的小组里来,只是先挑选一些合适的青年。”

“所以我说,要得到他的准许。”万尼亚说,“今天,比方说在天黑以前,你能不能碰到这个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急?”沃洛佳说的时候有点生气。

“我来讲给你听‘为什么’……第一,奥列格是一个真正的好青年;第二,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就是说,是一个可靠的青年;第三,他比若拉更熟悉高尔基学校七年级到九年级的孩子们,而留在城里的孩子们数这几班的最多……”

若拉迅速地抬起他的炯炯发光的黑眼睛望着沃洛佳,说道:

“自从我疏散不成回来之后,就向你详细介绍过奥列格的为人。还应当考虑到,他就住在公园附近,对于完成交给我们的任务最有帮助……”

若拉有一种特长,善于用准确的句子表达他的意思,使他的意思显得非常郑重,简直像是指令。沃洛佳动摇起来。但是他记得刘季柯夫对他的警告,所以仍旧没有让步。

“好吧,”万尼亚说,“我可以再给你举一个理由,可是只能单独对你说。你们不生气吗?”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带着刚毅而又难为情的微笑转过身来对着若拉和托里亚·奥尔洛夫说。

“搞秘密工作,个人根本不可以而且也不应当生气,只要对我们的目标有利,一切都应当服从。”若拉说完就和托里亚·奥尔洛夫一起走出房间。

“我可以证明,我对你的信任超过你对我的信任。”万尼亚微笑着说,但是这次微笑已经没有难为情的表情,现在完全是一个坚决而勇敢的人的刚毅的微笑了。实际上万尼亚就是这样的人。“若拉有没有对你讲过,瓦尔柯和我们一块回来了?”

“讲过。”

“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那位同志吗?”

“没有……”

“那么,请你注意,奥列格和瓦尔柯有联系,而瓦尔柯正在寻找布尔什维克地下组织的关系……你把这个情况告诉那位同志。同时也转达我们的请求。告诉他,我们可以为奥列格担保……”

这样,命里注定沃洛佳在他答应刘季柯夫的日期之前就到中央工厂去了。

趁沃洛佳走开的当儿,万尼亚就派“雷响”托里亚去从旁探听,柯舍沃伊家里有没有驻扎德国人,能不能到他那里去。

“雷响”从公园街那边走近柯舍沃伊家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德国哨兵,一个衣服破旧、生着满头柔软的黑发的俊俏妇人,赤着脚,满面泪痕地从屋子里跑出来,跑进柴房就不见了。接着托里亚听见从那边传来她的哭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安慰她。一个干瘦的、晒得黑黑的老妇人急匆匆地跑到门道里,青筋突露的手里提着一只水桶,用水桶从大桶里打了一桶水,又急急地回上房去。屋子里发生了一阵骚乱,听到一个年轻的德国人的声音在盛气凌人地发脾气,还有几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在向他道歉。托里亚怕引起注意,不能再耽搁下去,就沿着公园绕过整整这一区,顺着和公园街平行的后街走近这所房子。但是从这里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托里亚看到邻家的院子也跟柯舍沃伊家的院子一样,前后都有门,可以通到两条街上。他就穿过邻家的菜园,在通菜园的柴房后墙边站了一会。

现在柴房里有三个妇女和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年轻妇女的声音哭着说:

“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回到屋子里去!……”

那个男人的声音愠怒地劝道:

“这倒不错!叫奥列格往哪儿住?还有娃娃呢?……”

“出卖灵魂的东西!为了半公升橄榄油!出卖灵魂的东西!……你总有一天还要听到我的消息,是的,你还会听到我的消息,你将来想到我会后悔的!”奥列格从莲娜·波兹德内雪娃家里出来,在回家的路上这样说着。嫉妒和自尊心受伤害,使他痛苦万分。血红的、灼人的夕阳直射着他的眼睛,在联成一串的红光圈里,一次又一次浮过莲娜的浅黑的秀丽的小脸、她身上那件沉甸甸的暗花衣服和钢琴旁边穿灰衣服的德国人。他不住地重复着:“出卖灵魂的东西!……出卖灵魂的东西!……”一种几乎是孩子气的痛苦使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玛丽娜坐在柴房里。她双手捂着脸,覆着云一般柔软的黑发的头低垂着。家里的人都团团地围着她。

长腿副官趁将军不在,想用冷水擦擦**凉快凉快,就吩咐玛丽娜给他拿一个盆和一桶水来。玛丽娜拿着盆提着水推开餐室的门,副官已经脱得精**地站在她面前。他的**细长、雪白,“像条蛔虫。”玛丽娜边哭边讲。他站在沙发旁边稍远的角落里,玛丽娜刚进去的时候没有发现他。突然他几乎到了她身边,带着好奇的神气轻蔑而无耻地望着她。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厌恶,手一撒把盆和水桶都扔了。水桶倒了,水流了一地。玛丽娜就逃到柴房里。

现在大家都等待着玛丽娜的卤莽举动的后果。

“你哭什么呀!”奥列格态度粗暴地说,“你以为他想把你怎么样吗?如果他是这儿的头,他一定不会饶你,还会叫勤务兵来帮忙。可是实际上他不过是要洗个澡。至于他当着你的面赤身露体,那是因为他压根没有想到看见你要觉得不好意思!要知道,在这些畜生眼里,我们比野蛮人还不如。你应该谢谢他们,因为他们还没有像党卫队的官兵住在别人家那样,当着我们的面拉屎撒尿呢!他们当着我们的人大小便,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哼,我可看透了这些目空一切、卑鄙下流的法西斯坏种!不,他们不是畜生,他们比畜生还不如,他们是败类!”他恨恨地说,“你哭哭啼啼,我们大伙都围着你,——嘿,倒像是出了一桩大事!——这是气人的,可耻的!如果我们暂时不能打击他们和消灭他们,我们就应该蔑视这些败类,是的,应该蔑视他们,而不是这样没出息地哭哭啼啼,像婆娘那样唠唠叨叨!他们总会得到报应的!”奥列格说。

他气冲冲地走出柴房。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这些光秃秃的庭园,看到从公园到过道口的整段仿佛是剥光了的街道和街上的德国兵,心里十分反感。

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跟着他走了出来。

“你老不回来,我很不放心。莲娜怎么样?”她注意地、探究地望着儿子的阴郁的脸,问道。

奥列格的嘴唇像大孩子那样抖了一下。

“出卖灵魂的东西!以后你再也不要对我提起她……”

接着,也像平时一样,他不知不觉地把一切——他在莲娜家里看到的情况和他的举动——都告诉了母亲。

“不然又叫我怎么办呢!……”他高叫起来。

“你不必惋惜她,”母亲温柔地说,“你因为惋惜她,所以才这样激动,可是你不必惋惜。她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就是说她一向不是……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她本来想说“像你所想的”,但是决定说“像我们所想的”。“但是这只暴露了她的丑恶,而不是表示我们……”

草原上的一轮明月像夏天那样地挂在南方。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和奥列格都没有去睡,他们默默地坐在柴房的开着的小门旁边,望着天空。

奥列格睁大眼睛望着这挂在傍晚的蓝天上、好像围着月华的满月,月华的反光落在台阶旁边的德国哨兵身上和菜园里的南瓜叶上。奥列格望着明月,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它。他习惯了草原上这个小城的生活,这里地上和天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公开的,大家都知道的。但是现在呢,这一弯新月是怎样出来、怎样变大,最后,这一轮明月又是怎样升到蔚蓝的天空,——这一切他都忽略了。有谁知道,在他的生活中,和世界上一切单纯、善良而美妙的事物完全融合的那种幸福时刻会不会再来呢?

冯·文采尔男爵将军和副官一声不响地走进屋子,他们的军服窸窣作声。四周的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哨兵在屋旁来回走着。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坐了一会也去睡了。可是奥列格仍旧大睁着稚气的眼睛坐在打开的小门边,全身浴着月光。

突然,他听到身后,在朝着邻家院子的柴房板壁外面,有一阵细语声。

“奥列格……你睡了吗?醒醒!”有人贴着板壁缝低声叫道。

奥列格转眼之间就到了这堵板壁旁边。

“谁?”他轻声问。

“是我……万尼亚……你那边的门开着吗?”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哨兵在走来走去。”

“我也不是一个人。你能溜出来吗?”

“能……”

奥列格等哨兵向通另一条街的门口走过去的时候,就贴着墙壁从外面绕过柴房。在邻家菜园的近旁,被柴房浓密的阴影遮掩着的苦艾丛里,扇形地趴着三个人——万尼亚、若拉,还有一个也像他们一样瘦长的青年,他的脸被帽子遮住了。

“呸,真是见鬼!今天夜里月亮这么好,好不容易才溜到你这里!”若拉说,他的眼睛和牙齿都发光。“这是沃洛佳·奥西摩兴,伏罗希洛夫学校的。你可以绝对信任他,像信任我一样。”若拉说,他深信他是把最高评语给了他的同伴。

奥列格在他和万尼亚中间趴下。

“老实说,我再也想不到会在这个戒严的时候见到你。”奥列格咧开嘴笑着,对万尼亚轻声说。

“你要是遵守他们的规矩,那你就得闷死。”万尼亚冷笑着说。

“你真是个好青年!”奥列格笑起来,用他的大手搂住万尼亚的肩膀。“你把她们安排好了吗?”他凑着万尼亚的耳朵轻声说。

“我能不能在你的柴房里坐到天亮?”万尼亚问,“我还没有回去过,因为我们家里有德国兵……”

“我不是对你说过,可以在我们那里过夜吗?”若拉气呼呼地说。

“到你们那里远得要命……你和沃洛佳觉得夜里很亮,可是我却会跌进潮湿的探井里,永远葬身在里面!”

奥列格明白,万尼亚要和他单独谈话。

“你可以待到天亮。”他紧搂万尼亚的肩膀说。

“我们有非常好的消息,”万尼亚用几乎听不出的低声说,“沃洛佳跟一个地下工作者建立了关系,并且已经领了任务……你自己来说吧。”

恐怕再也没有别的事能像青年们在夜里的突然出现,特别是像沃洛佳·奥西摩兴告诉他的话,那样激动奥列格的活跃的性格了。有一霎时,他甚至觉得除了瓦尔柯之外,没有别人能够交给沃洛佳这样的任务。于是奥列格几乎把脸贴到沃洛佳的脸上,望着他的狭长的深色眼睛,开始追问: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他是谁?”

“我没有权利说出他的名字。”沃洛佳稍微有些狼狈地说。

“你知道德国人在公园里的部署吗?”

“不知道……”

“我和若拉现在要进行一次侦察,只有我们俩当然很困难。托里亚·奥尔洛夫也要来,可是他咳得厉害。”沃洛佳笑了笑。

奥列格有好一会工夫默默地望着他的身旁。

“要是我,我可不主张现在就办。”他说,“只要有人走近公园,他们都看得见;可是公园里在干什么我们却看不见。如果这种事在大天白日公开地办,倒比较简单些。”

公园四周围着栅栏,四面都临街。所以一向脑筋敏捷而又实事求是的奥列格,建议明天每条街上都派一个人去溜达,各人去的时间不同,任务是只要记住离这条街最近的高射炮、掩蔽部和汽车的位置。

青年们来找奥列格时所怀的那种急于行动的兴奋情绪有些低落了。但是又不得不同意奥列格的简单的理由。

读者,你有没有黑夜在密林里迷过路?或是孤苦伶仃地流落他乡?或是只身遇险?或是惨遭横祸,甚至亲人都不理睬你?或是在探索一件人们所不知道的新事物,久久不为大家所了解和承认?如果你在生活中遇到过这些灾祸或困难里的一种,你就会了解,当一个人能遇到一个在诺言、信念、勇敢、忠诚方面都是始终不渝的朋友,他的内心会充溢着多么使人欢欣鼓舞的喜悦、多么难以言传的由衷的感激和多么难以抑制的汹涌澎湃的力量啊!你在世界上已经不是孤独的,在你身旁还有一个人的心在跳动!现在,当奥列格和万尼亚单独相对,借着在草原上空移动的月亮的光辉看见朋友这张镇静的、嘲弄的、受了鼓舞的脸和这双闪耀着善良和力量的近视眼,他所体验到的正是这股欢乐的情感的奔流和它紧压在**的感觉。

“万尼亚!”奥列格用他的大手抱住他,把他搂在**,一面发出轻轻的幸福的笑声。“我总算看到你了!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你—你不在,把我闷死了!唉,你—你这个鬼东西!”

奥列格结结巴巴地说,又把他紧搂在**。

“放手,你把我的肋骨都要弄断了!我又不是年轻的姑娘。”万尼亚轻轻地笑着,一面挣出他的拥抱。

“我想她是不会用链子把你拴住的!”奥列格调皮地说。

“真亏你说得出口!”万尼亚不好意思起来。“出了这一切事情之后,我怎么能不先把她们安顿好,确信她们不会遇到危险,就把她们撇下不管呢?再说,她又是个不平凡的姑娘。

心地多么纯洁,目光多么远大!”万尼亚一往情深地说。

的确,万尼亚在下亚力山德罗夫卡度过的那几天里,他已经把他十九年的生活中思索过的、感受到的和写成了诗的一切都讲给克拉娃听了。而克拉娃,这个对万尼亚无限钟情的非常善良的姑娘,也默默地、耐心地听着他。无论他问什么,她总是欣然点头,一切都同意他。难怪万尼亚和克拉娃相处的日子愈久,他就愈觉得她的目光远大了。

“我看得出,我看得出,你一你是被俘虏了!”奥列格结结巴巴地说,眼睛里含着笑意望着朋友。“你别生气,”他发觉万尼亚讨厌他的这种口吻,就突然严肃地说,“我不过是闹着玩的,我为你的幸福感到高兴。是的,我感到高兴。”奥列格深情地说,他额头上聚起了一堆皱褶,他向万尼亚的身旁望了一会。

“你坦白地说,是不是瓦尔柯把这个任务交给沃洛佳的?”

过了一会他问道。

“不是他。这个人请沃洛佳通过你打听怎么去找瓦尔柯。

老实说,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才留在你这里不走的。”

“糟就糟在我不知道。我真替他担心。”奥列格说,“可是,让我们到柴房里去吧……”

他们随手掩上了门,两人就和衣躺在窄板床上,在黑暗中还长久地窃窃细语。仿佛离他们不远并没有那个德国哨兵,四周也没有任何德国人似的。他们不知已经说过多少次:

“好,够了,够了,得稍微睡一会……”

可是又开始低声谈起来。

奥列格是被柯里亚舅舅唤醒的。万尼亚已经走了。

“你怎么不脱衣服睡觉?”柯里亚舅舅问道,他的眼睛里和嘴唇上都隐隐带着一丝嘲笑。

“睡神把勇士打倒了……”奥列格伸着懒腰,解嘲地说。

“什么勇士!你们在柴房后面草丛里的会议都被我听见了。还有你跟万尼亚说的那些废话……”

“你都听见了?”奥列格在板床上坐起来,犹有睡意的脸上带着迷惘的神气。“你怎么不给我们一个讯号,让我们知道你没有睡着呢?”

“为了不妨碍你们……”

“我真没有料到你会这样!”

“我的事,你没有料到的还多呢,”柯里亚舅舅慢条斯理地说。“比方说,你可知道,我有一架收音机在地板下面,就在德国人脚底下吗?”

奥列格大吃一惊,脸上都露出了一副傻相。

“怎—怎么?你当时没有把它交出去?”

“没有交出去。”

“那么,你是向苏维埃政权隐瞒了?”

“是隐瞒了。”

“唔,柯里亚,真—真的……我不知道你这么鬼。”奥列格说,他觉得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首先,这个收音机是因为我工作好而奖给我的。”柯里亚舅舅说,“其次,它是进口的,是七灯机……”

“不是答应过将来要发还的吗?”

“是答应过的。要是那样,现在它就会落到德国人手里,可是此刻它却在我们的地板下面。昨天夜里我听了你的话,我就明白,它对我们的用处非常大。所以,我做得完全正确。”

柯里亚舅舅说的时候脸上没有带笑容。

“你这个人真了不起,柯里亚舅舅!我们去洗洗脸,早饭前下一盘棋玩玩……我们这里的政权是德国人的,所以我们也用不着给谁工作!”奥列格情绪很好地说。

就在这时,他们俩都听到有一个少女的清脆的声音在高声问话,嚷得全院子都听得见:

“你听着,笨家伙:奥列格·柯舍沃伊是不是住在这里?”

“你说什么?我不懂,”①台阶旁边的哨兵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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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德语。

“妮诺奇卡,你见过这样的笨蛋吗?俄语一点都不懂。那你就该放我们进去,要不就叫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出来。”那少女的清脆的声音说。

柯里亚舅舅和奥列格交换一下眼色,从柴房里探出头来。

在那个甚至有点手足无措的德国哨兵面前,就在台阶旁边,站着两个姑娘。和哨兵说话的那个姑娘打扮得十分艳丽,所以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首先都注意到她。这种艳丽的印象是来自她的绚烂夺目的衣服:天蓝色的绉纱上满是红的樱桃、绿的圆点,还有亮晶晶的黄的和紫的亮片。朝阳照耀着她的头发。她前面的头发卷成金光粲然的一圈高耸着,后面卷成一个个细长的发卷,垂到颈上和肩上,这些发卷大概是照着两面镜子精心卷出来的。那件灿烂夺目的连衣裙非常合身地裹住她的**,又轻盈飘逸地罩住她的穿着肉色长袜和优雅的奶油色高跟鞋的匀称**的**,使她整个给人一种非常自然、活泼、轻盈的印象。

在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从柴房里探出头来的那一刻,这个姑娘正试着要走上台阶,而一手端着自动枪站在台阶旁边的哨兵,却用另一只手挡住她的去路。

这姑娘毫不着慌,不经意地用她的洁白的小手在哨兵的脏手上拍了一下,快步走上台阶,又扭过头来对女伴说:

“妮诺奇卡,来啊,来啊……”

女伴踌躇起来。哨兵跳上台阶,伸开胳膊在门口把那姑娘拦住。用皮带吊在他的粗脖子上的自动枪垂了下来。在德国人的没有刮过胡子的脸上挂着愚蠢而得意的微笑,他得意的是他在履行职责;这同时又是谄媚的微笑,因为他明白只有姑娘们才有权利这样对待他。

“我就是柯舍沃伊,您到这边来吧。”奥列格说,一面从柴房里走出来。

姑娘猛地朝他转过头来,眯缝起蓝眼睛望了他一下,几乎在同一刹那就蹬着奶油色的高跟鞋,跑下了台阶。

身材高大的奥列格垂着双手等着她,带着天真的、询问的、和善的神情迎面望着她,好像在说:“我就是奥列格·柯舍沃伊……只是要请您向我说明,您找我干什么?如果是为了好事,我就为您服务;如果是为了坏事,那您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姑娘走到他跟前,仿佛是对照片似的把他打量了一会。奥列格一直没有加以注意的那个姑娘也跟着走了过来,站在一旁。

“不错;是奥列格……”第一个姑娘满意地说,仿佛是向她自己证实似的。“我们最好能跟您单独谈一谈。”她用一只蓝眼睛对奥列格微微眨了一下。

奥列格又窘又急,把两个姑娘都让进了柴房。服装艳丽的姑娘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了柯里亚舅舅一下,又带着诧异的询问的神情把目光移到奥列格身上。

“您可以对我说的话,都可以当着他的面说。”奥列格说。

“不行,我们要谈的是恋爱问题,是吗,妮诺奇卡?”她转过脸来向着女伴,带着轻快的微笑说。

奥列格和柯里亚舅舅也朝另外那个姑娘望了一望。她的大脸盘晒得很黑;肘部以下**着的丰腴而美丽的手臂几乎晒得漆黑;深色的头发浓密异常,一个个沉甸甸的、仿佛是青铜铸成的发卷围着她的双颊,一直垂到**有力的肩头。在她的宽脸上,在那**的嘴唇、柔软的下巴和非常普通的鼻子的柔和的线条里,有着非常单纯、朴实的表情,但是她眉毛上面隆起的地方、两道剑眉和褐色大眼睛里的正直而勇敢的目光,同时又显露出有力、挑战、热情和想象力丰富的表情。

奥列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这个姑娘身上,在以后的谈话中他一直感觉到她的存在,使他开始口吃起来。

等柯里亚舅舅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去远了,蓝眼睛的姑娘就把脸凑近奥列格,说道:

“我是安德烈叔叔派来的……”

“您的胆子可真不小……您对付哨兵的办法真妙啊!”奥列格沉吟了一会,笑着说。

“不要紧,奴才喜欢挨揍!……”她笑起来。

“那么您是谁啊?”

“刘勃卡。”穿着色彩鲜艳、香气袭人的绝纱连衣裙的姑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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