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耳际传来钟打十二点一刻的声响,接着是十二点半和十二点三刻。到一点钟时,各处的大钟又像刚才报告午夜已到时那样,相继敲了一下。此时此 刻,杜·洛瓦对苏珊的到来是不抱任何希望了,虽然他仍坐在那里,绞尽脑汁猜想她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不想就在这时,车门边突然伸进一个女人的脑袋,向里边问 道:“是你吗,漂亮朋友?”
杜·洛瓦**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珊,是你?”
“对,是我。”
他拧了半天,才将门把拧开,说道:“啊!……你来了……
你来了……快上来。”
苏珊跳上车,一下扑在他的怀内。他随即向车夫喊了一声,车子也就启动了。
苏珊仍在**,没有言语。
“来,把经过情况给我讲讲,”杜·洛瓦说。
“啊!可怕极了,特别是在我妈那里,”苏珊气弱声嘶。
“是吗?你妈怎么啦?她说了些什么?快告诉我。”杜·洛瓦慌乱不已,周身颤抖。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走进她的房内,把准备好的那番话对她讲了讲。她立刻脸色煞白,向我嚷道:‘不行,绝对不行!’我哭了起来,气愤得很,说我非嫁 你不可。我看她那样子,马上就会动手打我,简直像疯了一样。她说明天就将我送进寄宿学校,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时候,爸爸来了,听她说了许多 颠三倒四的话,爸爸倒没有像她那样发火,不过他说,你同我家是不相宜的。
“见他们如此反对,我也发起火来,叫的比他们还响。爸爸于是叫我出去,样子凶极了,同他的身份毫不相称。既然如此,我也就决心跟你远走高飞,所以我就来了。我们现在去哪儿?”
杜·洛瓦一直温柔地搂着苏珊的身腰,对她的话一字也没漏过,心房怦怦直跳。他不觉对这两人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他们的女儿此刻已在他手中,他们就等着瞧 吧。他因而答道:“现已太晚,火车是赶不上了。我们就坐这辆车,到塞夫勒去暂且过一夜,明天去拉罗舍—吉昂。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子,位于芒特和博尼埃之间的 塞纳河畔。”
“可是我没带衣物,身边一无所有,”苏珊说。
“这有什么?到了那边总有办法的。”杜·洛瓦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马车在街上走着。杜·洛瓦拿起苏珊的一只手,恭恭敬敬地在上面轻轻亲了一下。他对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还不太习惯,因此一时不知应同她说些什么。不想这时,他发现她哭了,立时慌了手脚: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
苏珊已哭得泪人一般:“我可怜的妈妈要是发现我已离家出走,她这时候是不可能睡安稳觉的。”
瓦尔特夫人此时确实没有睡。
苏珊走出她的房间后,房内便只剩下她和她丈夫了。
只见她带着万分的沮丧,疯也似地向丈夫问道: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题明摆着,”瓦尔特狂怒道,“苏珊被这精于心计的家伙迷住了心窍。她拒绝同卡佐勒成婚,就是他捣的鬼。他自然是看上了她非同一般的嫁资。”
接着,他愤怒地在房内走来走去,又说道:
“你也是,老招他来,不断地恭维他,奉承他,把他宠得简直不成样子。一天到晚,左一个漂亮朋友,右一个漂亮朋友。现在好了,遭到这样的报应。”
“你说是我……我招他来的?”瓦尔特夫人面如死灰,嗫嚅着说。
“是的,就是你!”瓦尔特冲着她吼道,“你、苏珊、马莱尔的妻子及其他几个人,都被他迷得像是着了魔。只要有两天没见他来,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安,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挺直**,神态庄重地说道:
“不许你这样同我说话。我可不像你,不是在店铺里长大的。”
瓦尔特一惊,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忿忿地骂了声“他妈的”,便开了门走了出去,同时将门砰的一声带上。
丈夫走后,瓦尔特夫人下意识地走到镜子前照了照,似乎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因为眼前这一切实在太可怕,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苏珊爱上了漂亮朋友,而 漂亮朋友竟也愿意娶她!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她弄错了。他长得那样帅,女儿一时迷上他,想得到一位这样的丈夫,是很自然的。这不过是一时的冲动。问题是 他,他总不致于会同她串通起来吧?瓦尔特夫人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如同一个人遇到巨大不幸时所常有的。不,苏珊的一时头脑发热,漂亮朋友不可能知道。
就这样,她一会儿觉得杜·洛瓦可能为人奸诈,什么都做得出来,一会儿又觉得他可能并不知情。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要是这件事是他的主谋,他这个人也就太鲜廉寡耻了。结果会如何呢?就她所看到的来说,这将会造成多大的危险,带来多少难以想像的痛苦。
要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事情倒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夫妇俩带着苏珊去外面呆上半年,一切也就会过去的。可是这样一来,她以后还能再见到他吗?因为迄今为止,她还在爱着他。这爱情的箭矢已深深地扎进她的心坎里,要想把它拔掉,是不可能了。
没有他,她一天也活不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思前想后,不禁忧虑重重,没了主意。同时头也开始疼起来,脑海中思绪如麻,昏昏沉沉,使她感到非常难受。她越想越急躁,越想越为自己弄不清事情的原 委而恼火。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点已过,心下不由地想道:“我不能一个人在这儿苦思冥想,否则会发疯的。还是去叫醒苏珊,问问她,把事情弄清楚。”
为了不弄出声响,她光着脚,手上拿着蜡烛,到了女儿房间门口,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床上被褥纹丝未动,她起初有点**不着头脑,以为女儿还在同她父亲 理论。但一转念,觉得情况不对,于是慌忙向丈夫的房间跑去。等她一股劲冲到那里时,她已经是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了。丈夫已经躺下,但还在看书。
见她这副模样,他不由地一惊:
“怎么回事儿?你这是怎么啦?”
她嗫嚅着说:
“看到苏珊没有?”
“我?没有呀,发生什么事了?”
“她已经……走了,我没在她的房内……找到她。”
瓦尔特一下跳下床,穿上拖鞋,连睡裤也没来得及穿,只披了件睡衣,便向女儿的房间奔了过去。
他向房内扫了一眼,一切不言自明:苏珊已离家出走。
他将手上的灯随手放在地上,颓丧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他妻子此时已赶了上来,问道:
“怎么样?”
他已无力回答,连火也懒得发了,只是叹了一声:
“完了,苏珊已在他手里,我们完了。”
妻子未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完了?”
“唉!自然完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苏珊嫁给他。”
妻子歇斯底里发出一声吼叫:
“嫁给他?没门儿。你难道疯了?”
“你嚷也没用,”瓦尔特凄然地答道,“苏珊既已被他拐走,名声已受到玷污。如果将她嫁给他,也还是个万全之计。只要好好解决,这件丑事也就不会张扬出去。”
妻子暴跳如雷,一个劲地喊道:
“不行,绝对不行!他这是痴心妄想。我决不同意!”
“可是苏珊已在他手中,”瓦尔特颓丧地说,“这一手,他做得很漂亮。我们一天不让步,他就一天不会放苏珊回来。因此要想不把事情闹大,必须马上作出让步。”
妻子有口难言,痛不欲生,只是不停地说道:
“不!不行!我决不同意!”
“事情已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这样,”瓦尔特有点不耐烦了。“啊,这个恶棍,他狠狠地把我们捉弄了一番……不过话说回来,此人到底非同一般。我们这样 的家庭,要找个出身高贵的人并不难,难的是找个精明强干而有出息的人。他可是前程远大,用不了多久,就会当上议员和部长的。”
“不……你听到没有……我决不同意把苏珊嫁给他!”妻子仍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住嘴……”瓦尔特不禁心头火起,并作为一个注重实际的人而开始替漂亮朋友说话了。“再说一遍,我们现在只能如此……也必须如此。以后的事,谁能说得 清?也许我们将来不会为将女儿嫁给他而感到后悔。他这样的人将来究竟会怎样,谁也拿不准。你也看到了,他只写了三篇文章,就把拉罗舍—马蒂厄这个蠢货从部 长座位上拉了下来。事情做得干净利落,一点不失体面,这对他这个做丈夫的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对于他,我们还是应当往前看。不管怎样,我们现在的情况 是,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
她真想扑在地上打滚,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揪自己的头发,狠狠地**一通。因此口中仍在吼叫:
“不要把苏珊给他……我……不……同……意!”
瓦尔特站起身,提起放在地上的灯,说道:
“唉!同其他娘儿们一样,你的脑筋也死得很。你们这些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总爱感情用事,不知道按情况的需要而有所退让……真是愚蠢得很。我可是对你说了,苏珊必须嫁给他……我们只能这样。”
他趿着拖鞋走出了房间。穿着睡衣的身影活像一个滑稽可笑的幽灵,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宅大院中慢慢地走过那宽阔的走廊,悄然无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妻子仍茫然地站在那里,心中经受着难以言状的煎熬。再说,她还是没有弄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不能 总这样僵立在这里等待天明。她感到自己非常想逃离这里,非常想迈开大步往前飞奔,去寻求他人的帮助。此时此刻,她实在太需要他人来搭救一把。
她想了想,自己可向谁求助,什么人能来拉她一把,但未想出。神甫!对,神甫!身边此时若有一位神甫,她定会扑到他的脚下,向他倾诉一切,把自己的过失和苦恼向他和盘托出。神甫听了后,定会明白为何不能将苏珊嫁给那丧尽天良的家伙,并设法加以阻止。
因此她必须马上找个神甫。可是深更半夜上哪儿去找?然而她又不能就这样呆着。
不想她的眼前随即出现了一个幻影:基督正神色安详地立在水面上。这影像是如此清晰,同她在画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他好像在喊她,对她说:“来,跪到我的脚下来。我会给你以安慰,并告诉你该怎样做。”
她于是拿起蜡烛,走出房间,往楼下的花房走去。《基督凌波图》已改放在花房尽头的一间门上镶着玻璃的小屋里,以免花房内的潮气把画弄坏。
这间小屋因而也就像是一座小教堂立在那里,门外树影婆娑,到处长着奇花异草。
瓦尔特夫人进入花房后心头不禁一怔,因为以前每次来这里,举目所见处处光亮耀眼,而今天这里却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枝叶繁茂的热带植 物发出的浓郁气息。由于通向花园的各扇大门早已关上,这积存于玻璃拱顶下的花草气息因而变得相当闷浊。不过,它虽使人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仿佛处于一 种死气沉沉的沉闷状态中,但也在人的肌肤上激起一种荡人心魄的快感,令人心向往之。
可怜的瓦尔特夫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心中不禁十分惶恐,因为借着手中摇曳不定的烛光,那些来自南国的树木看去是那样奇特,有的酷似面目狰狞的魔鬼,有的却像是一个个人站在那里。
这时,她蓦地看到画上的基督,于是打开小屋的门,走进去跪了下来。
她立刻便狂热地祷告起来,口中喃喃自语,说着美好的祝福话语,一片痴心而又带着分外的绝望,祈求基督的保佑。这之后,随着她激动的心绪逐渐平息下来, 她举目向基督看了看,不由地感到深深地骇异。因为在她脚下那昏暗的烛光照耀下,基督的相貌同漂亮朋友竟是如此相像,她现在所看到的简直不是这位神明,而是 她的情夫。这眼神,这宽宽的前额,这冷漠而又傲慢的面部表情,分明都是她的情夫乔治的!“基督!基督!基督!”她仍在一个劲地祷告着,但“乔治”两字却在 不知不觉中涌到了嘴边。她忽然想起,此时此刻杜·洛瓦也许已占有她女儿。他们现在一定呆在某个地方的一间房间里。他和苏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停地祷告着,但心里却想的是他们……想的是她女儿和她的情夫!他们正单独呆在一间房间里……而现在已是深夜。她看到了他们, 而且非常清楚,他们就呆在她面前这放油画的地方。他们相视而笑,互相拥抱。房内很暗,床幔露出一条缝隙。她站起身向他们走去,想揪住女儿的头发,把她从 杜·洛瓦的怀内拖出来。她要掐住她的喉咙,把她活活掐死。她恨死了她女儿,因为她竟然同这个人睡在一起。她已经碰到了她……不想她的手所接触到的,却是那 幅油画,却是基督的脚。
她大叫一声,仰面倒了下去。放在地上的蜡烛随即被碰翻,很快熄灭了。
后来怎样呢?她久久地沉陷于梦幻中,梦见许多古怪而又可怕的事情。眼前总浮现着紧紧搂在一起的乔治和苏珊,站在一旁的耶稣基督,在为他们的可恶爱情祝福。
她隐约感到自己并不是躺在房间里。她想站起身,离开这地方,但周身麻木,手脚瘫软,怎么也动不了,只有头脑还较为清醒,但也充斥着许多荒诞离奇、虚无 缥缈的可怕梦幻。来自南国的植物,因形状古怪,香味浓郁而常会使人昏昏欲睡,做出这种颠三倒四,甚至危及生命的恶梦来。
天亮后,人们在《基督凌波图》前发现她时,她已是人事不知,气息奄奄了。她的身体状况是那样糟,谁都担心她是活不了多久了。不想第二天,她又恢复了知觉,且一醒过来便呜咽不止。
关于苏珊的失踪,对仆人说的是,已临时决定将她送到一所寄宿学校去了。这期间,瓦尔特先生收到了杜·洛瓦一封长信。他立刻作了回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
杜·洛瓦这封长信是在他离开巴黎时投入邮筒的,因为他在动身前的头天晚上就写好了。这封信言辞殷殷,说他早就对姑娘产生爱慕之心了,不过他们之间并未 山盟海誓,私订终身。只是在她主动跑来对他说,定要与他终身相伴时,他才觉得有必要将她留下来,甚至藏起来,直到她父母给予正式答复。虽然他觉得,他们的 结合主要取决于姑娘本人的意愿,但父母的同意却可使之具有合法性。
他要瓦尔特先生把信寄到邮局,他的一位朋友会设法转寄给他。
现在,他终于如愿得偿,因此将苏珊带回巴黎,送到了她父母身边。他自己则打算过一段时候再露面。
他们俩在塞纳河边的一个名叫拉罗舍—吉昂的地方呆了六天。
苏珊从未像这次外出玩得那样痛快,完全是一副无忧无虑牧羊女的样子。由于在外人面前,杜·洛瓦一直把她说成是自己的妹妹,两人的相处因而亲密无间,无 拘无束,很有一点纯洁初恋的味道。因为杜·洛瓦觉得,自己对她还是以不操之过急为好。他们到达那里的第二天,苏珊便买了些内衣和村姑穿的衣服,走到河边钓 起鱼来,头上戴着顶大草帽,草帽上插着几朵野花。她觉得这地方真是美极了,且有一座年代久远的钟楼和一座古堡,古堡内陈列着精致的壁毯。
杜·洛瓦穿着一件在当地一家商店买的短上装,不时带着苏珊在河边漫步,或在水上泛舟。他们情爱甚笃,时时相拥,激动得浑身发颤。在她,完全是一副天真 烂漫的心态,而他却有点难以自持了。不过他终究不是那种一时冲动,便忘乎所以的人。因此当他对苏珊说:“你父亲已同意把你嫁给我,我们明天就回巴黎”,苏 珊竟有点恋恋不舍:“这样快就走?做你的妻子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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