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这一次,他是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了,该怎样表现也已怎样表现了。不久之后,人们将会谈到这一点,对他表示赞同和称赞。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像是受到了巨大震动,不禁大声喊了起来:“这家伙怎么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来,开始认真思索。对手的一张名片,里瓦尔已交给他,让他记住上面的地址。他刚才回来后将此名片扔到了小桌上,现在,他又拿过来看了看。一天 之中,他的目光停在这小纸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两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马特街一七六号。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觉得,这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个个充满令人不安的含义,因而对着它端详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此人究竟是谁?今年多大年纪?身高 如何?长相怎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完全因为心中的一时不快,只是为了一个老女人同肉铺老板吵了一架这种区区小事,而毫无道理地突然来把你平静的生活 搅得一团糟,这怎叫人不气愤难平?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性的家伙!”杜洛瓦又大声骂了一句。他眼睛盯着那张名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决斗,一股怒火不 禁油然升起。除了憎恨,愤怒中还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这件事实在太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对着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 好像在将一把匕首刺进对方的胸膛。
这么说,他是真的要去决斗了,而且用的是手枪?他怎么没有想到用剑呢?如果用剑,充其量不过是手上或胳臂上受点伤,而用枪,那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不管怎样,这个时候,我可不能装熊,”他自言自语道。
听到自己的说话声,他一阵战栗,向四周看了看,觉得自己这样紧张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宽衣就寝。
躺到床上后,他吹灭灯,合上了眼。
房内很冷,虽然盖着一层薄被,他却觉得很热,怎么也不能入睡。他辗转反侧,平躺了一会儿又侧向左边,稍待片刻又侧向右边。
他感到还是很渴,于是又爬起来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点不安起来。
房内只要出现一点响动,他的心就怦怦直跳。连模仿杜鹃叫声的挂钟,每次在报时之前发条所发出的嘎吱声,也会把他吓得一哆嗦。他感到胸中憋闷,必须长长地舒口气,方可稍觉好些。他这是怎么啦?
“难道我害怕了?”他问自己,俨然一副哲学家刨根问底的样子。
哪儿会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决心前往决斗场,显出一副男子汉的气概,他怎么会在这时候害怕起来呢?不过话虽如此,一个人在此情况下 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这样一想,他又紧张起来,心中不禁因此疑虑而感到焦虑不安和深深的畏惧。是啊,要是他虽有坚强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这种 强大无比、左右一切、无以抗拒的力量控制着,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当然,他会去决斗场的,因为他主意已定。可是一旦临阵发抖,吓得晕倒过去,他的地位、名誉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突然产生一种欲望,想爬起来去照照镜子,于是把蜡烛重新点燃。当他看到光洁的玻璃镜显现出自己的面庞时,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觉得自己从来不是这副模样。因为他的两眼好像忽然大了许多,而且面色苍白,简直白得怕人。
一种不祥之感蓦然涌进他的心房:
明天这时候,我也许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回转身,向床上看了看,仿佛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他刚才掀去的被子。两颊则深深凹陷,同他见过的死人面庞毫无二致,一双惨白的手动也不动。
他因而对这张床怕得要命,为了不再看到它,只得打开窗户,把眼睛向着窗外。
不想一股寒气袭来,冷彻肌骨。他不由地倒抽一口气,急忙后退了两步。
于是想起生火,慢慢地总算把炉火烧得旺旺的,但仍不敢回过头去看那张床。由于过度紧张,一双手一碰到什么东西便颤抖起来,脑海中的思绪早已支离破碎,盘旋不定,难以把握,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他现在简直是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糊糊。
他所一心惦念的,如今只有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办?会不会死?”
他又在房内大步走了起来,机械地反复说着一句话:“无论怎样,我该坚强起来,决不示弱。”
接着,他自言自语道:
“我该给父母写封信,把此事告诉他们,以免一旦发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来,拿过一叠信纸,在上面写道:“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
在此非常时刻,他觉得此种称呼未免不太协调,因而撕去一页,重新写道:“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个人决斗,我可能会……”
下面的话,他怎么也写不下去,于是霍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现在,一想到这可能的结局,他便难以自制。是的,他要去决斗了,这已无法避免。可是他心里却怎么啦?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吗?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决心吗?然而他感到,尽管自己表现了坚强的意志,到时候恐怕仍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决斗场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时因**的颤抖而发生碰撞,声音虽小,但清晰可闻。他心里想:
“我的对手以前决斗过吗?他是否常到靶场去练习射击?
是不是一个有名的出色射手?”
他从未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不过他想,此人若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手,是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以手枪决斗的。
这样,他的思绪忽而又转到了他即将前往的决斗场上,想象着他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态,对方又是一种怎样的表现。他想呀想,把决斗中可能遇到的细枝末节都想到了。突然间,他仿佛看到阴森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子弹就要从那里射出来。
他顿时感到无比的绝望,心头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他全身颤抖,并不时地**着。他咬紧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滚,砸碎家什,或对着什 么咬他几口。这当儿,他忽然发现壁炉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想起柜子里还存着满满一瓶烧酒。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他一杯,这个习惯还是在军队里养成的。
他拿过酒瓶,就着瓶口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直到喝得喘不过气来方才放下。而这时,瓶里的酒已被他喝去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火烧火燎,四肢也很快感到热乎乎的。由于酒的这一刺激,他的心反倒镇定了下来。
“我总算有办法来对付这难耐的时刻了,”他想。他感到周身热得实在受不了,因此又打开窗户。
天色微明,窗外寒气袭人,一片宁静。天穹深处,群星正随着晨光的显露而渐渐隐去。窗下铁路旁的红、绿、白信号灯,也已黯然失色。
首批机车驶出车库,正带着长长的汽笛声,向当天的早班列车驶去。其他机车则呆在远处,仿佛刚从沉睡中醒来,像原野上的报晓晨鸡,在不断地发出尖利的叫声。
“这一切,我恐怕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伤感起来,于是立马煞住:“不行,在去决斗场之前,我什么也不能再想。只有这样,才不致于临阵胆怯。”
他开始漱洗,但在刮胡子的时候有一刹那又有点挺不住了。因为他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镜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然后穿好衣服。
此后的时间就更难熬了。他在房内踱来踱去,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可是当门上传来敲门声时,他仍差一点仰面倒了下去。因为这对他脆弱的神经所造成的**,实在是太大了。出现在门边的,是两位证人:出发的时候终于到了!
两位证人都穿着厚厚的皮大衣。里瓦尔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说道:
“今天天气很冷。”
接着又问道:
“怎么样?夜里睡得好吗?”
“很好。”
“心情平静吗?”
“非常平静。”
“这就好。你吃了点东西没有?”
“我早上不吃东西。”
布瓦勒纳**今天特意挂了枚黄绿两色的外国勋章,杜洛瓦还从未见他戴过这玩艺儿。
三个人于是向楼下走去。门外的车内坐着一位先生。里瓦尔向杜洛瓦介绍道:“这位是勒布吕芒医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喃喃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想坐在车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刚一落座,便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使他像弹簧一样迅速缩了回来:原来是放手枪的匣子。里瓦尔连声说:“不,不!参加决斗的人和医生坐里边,请到里边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在医生身旁坐了下来。
两个证人接着也上了车。车夫扬了一下鞭子,马车开始启动。此行目的地,车夫显然已经知道。
大家都觉得手枪匣子放的不是地方,特别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见到它。坐在前边的一人于是把它放到了身后边,但又硌着腰,竖放在里瓦尔和布瓦勒纳之间又总往下掉,最后只得放在脚下。
车厢里的气氛总也活跃不起来。医生虽然说了几则笑话,但也只有里瓦尔不时答上一两句。杜洛瓦本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机智,但又担心说起话来思想不连贯,露出内心的慌乱。他现在最为惶恐的是,生怕他的**会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车子很快到了郊外。现在已是九点左右。在这严冬的早晨,极目四顾,四周旷野酷似一块又硬又脆、闪闪发亮的水晶。树上覆盖的寒霜像是从树内渗出的冰雪。 车轮走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由于空气干燥,只要有一点声音,也能传得很远很远。蔚蓝的天空像镜子一样光洁。太阳在天空游弋,虽然明亮耀眼,但似乎裹着 一股寒气,并未给冰冻的大地带来一丝热气。
里瓦尔这时向杜洛瓦说道:
“这手枪是我在加斯蒂内—勒纳特的店里买来的。枪内的子弹是他亲自装上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过谁会使用,一会儿还要将对方拿来的枪支放在一起抽签决定。”
杜洛瓦木然地说了声谢谢。
里瓦尔于是将该注意的地方向他一一作了叮嘱,因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环节上有所疏忽。因此每谈到一点,他都要强调好几遍:
“当人家问你们:‘先生们,准备好了吗?’你要大声回答:
‘准备好了!’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举起枪来,不等数到‘三’便开枪。”
杜洛瓦接着将他的话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
“当人家一下令放,我就举起枪来。”他像课堂上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背诵着,以便将这句话镌刻到脑海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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