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他温柔的说,“我这一辈子也有过美满的幸福了!”

“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和我一样,身体很好吗?”

“是的。”

“那末干吗说这些傻话?”

“对,我这是不应该的,”奥里维羞愧的笑着。“大概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了。”

“得振作品来呀。哎,喂!起来罢。”

“让我歇一下再说。”

他仍旧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第二天他起来了,坐在壁炉旁边继续出神。

那 年的四月天气很暖,常常下雾。小小的绿叶在银色的雾绡中舒展,看不见的鸟一叠连声的唱着,欢迎隐在云后的太阳。奥里维抽引着千丝万缕的往事:看到自己小时 候坐着火车,在大雾中跟哭哭啼啼的母亲离开家乡,安多纳德自个儿坐在车厢的一角……美丽的侧影,清秀的风景,——映在他的眼帘上。美妙的诗句自然而然的涌 出来,音韵,节奏,都已经起备了。他原来坐在书桌旁边,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笔,把这些诗意盎然的境界记下来。可是他不想这么办。他疲倦不堪,也明明知 道梦境一朝给固定之后,香气就会散掉。那是一向如此的:他没法表现自己最优秀的部分。他的心仿佛一个百花盛开的山谷,可是谁也进不去;而且只要动手去采, 那些花就会谢落的。结果只勉强剩下几朵,几个短起,几首诗,发出一股隽永的凄凉的气息。这种艺术上的无能久已成为奥里维最大的苦闷。感觉到内心藏着多少生 机而竟无法抢救!……——现在他隐忍了。用不到人家看到,花也一样会开放,——在无人采摘的田里倒反更美。开遍了原野,在阳光底下出神的鲜花不是悠然自 得,挺快活吗?——阳光是难得有的;但没有阳光,奥里维的幻景只有更丰富。他那几天编了多少偏怨的,温柔的,神怪的故事!不知它们从哪儿来的,好似片片白 云在夏日的天空气浮,在空气中融化,然后又来了新的;这种故事他心里有的是。有时天上晴空万里,奥里维便晒着太阳迷迷忽忽,直等到无声的幻梦张着翅膀再来 的时候。

晚上,小驼子来了。奥里维胸中装满了故事,不由得对他讲了一桩,微微笑着,出神了。他常常这样说着话,眼睛望着前 面;孩子一声不 出。后来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场……故事说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闯进来听到了,觉得美妙之极,要奥里维从头再来一遍。奥里维却不愿意:“我跟你一样,已经忘 了。”

“没有这回事,”克利斯朵夫说,“你是个古怪的法国人,自己说的,作的,老是心里有数。你从来不会忘掉什么事。”

“这便是我的不幸。”

“因为你忘不了,我才要你把刚才的故事再说一遍。”

“多厌烦。而且有什么用?”

克利斯朵夫恼了。

“这是不对的,”他说。“那末你的思想对你有什么用?你把自己所有的统统丢掉。那是永远的损失。”

“什么都不会损失的,”奥里维回答。

奥里维讲着他的梦境的时候,小驼子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此刻才醒过来,向着窗子睁着迷迷忽忽的眼睛,沉着脸,神气恶狠狠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站起来说了句:“明儿一定是好天气。”

克利斯朵夫听了对奥里维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明儿是五月一日。”爱麦虞限补上一句,沉闷的脸上有了光辉。

“这是他的故事,”奥里维说。——“喂,你明儿来讲给我听。”

“胡说八道!”克利斯朵夫说。

第 二天,克利斯朵夫来接奥里维到城里去散步。奥里维病已经完全好了,但老是异乎寻常的困倦。他不想出去,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恐惧,又不喜欢跟群众混在一起。 他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肉体却是娇弱的:怕喧闹,骚乱,和一切暴烈的行动。他明知自己生来要做**的牺牲品,不能够也不愿意自卫:因为他受不了教人家受 罪,正如受不了自己受罪一样。凡是虚弱的人总比旁人更怕肉体的痛苦,因为更熟悉这种痛苦;而他们的幻想还要把它特别加强。奥里维想到自己的精神不怕吃苦而 肉体偏偏这样的怯弱,觉得很惭愧,竭力想加以压制。但那天早上,他不愿意跟任何人接触,只想整天躲在家里。克利斯朵夫埋怨他,取笑他,不顾一切的要他出去 振作一下:他已经有十天功夫没上街换换空气了。奥里维只做不听见,克利斯朵夫便说:“好吧,我一个人去。我要去看看他们的五一节。要是我今晚不回来,你可 以说我是给抓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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