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过,可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 象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象一个孕妇似的,你的心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焦急的听着脏腑的颤 动,想道:“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

有对不免空等一场。阵雨散了,没有爆发;你惊醒过来,脑袋重甸甸的,失望,烦躁,说不出的懊恼。但这不过是延期而已;阵雨早晚要来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发得越迟,来势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来了吗?……生命的各个隐蔽的部分,都有乌云升起。一堆堆蓝得发黑的东西,不时给狂暴的闪电撕破一下;——它们飞驰的迅速使人眼花缭乱,从 四面八方来包围心灵;尔后,它们把光明熄灭了,突然之间从窒息的天空直扑下来。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时间!……奋激达于极点的原素,平时被自然界的规律——维 持精神的平衡而使万物得以生存的规律——幽禁在牢笼里的,这时可突围而出,在你意识消灭的时候统治一切,显得巨大无比,莫可名状。你痛苦之极。你不再向往 于生命,只等着死亡来解放了……

而突然之间是电光闪耀!

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狂叫了。

欢乐,如醉如狂的欢乐,好比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欢乐,神明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 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漂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欢乐是创造的欢乐:爱情,天才,行动,——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射出来的。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边没有地位 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无成的浪子,——也想借一点黯淡的光辉取暖。

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可怜的是不能生产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离失所,跟着着枯萎憔悴的肉体与内心的黑暗,从来没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怜的是自知不能生产的灵魂,不象开满了春花的树一般满载着生命与爱情的!社会尽管给他光荣与幸福,也只是点缀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克利斯朵夫受着光明照耀的时候,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发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也好象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双深沉的眼睛瞪 了他一下。这种情形,往往是在几小时的胡思乱想,意气消沉之后发生的,尤其在想着别的事,或是谈话或是散步的时候。倘若在街上,他还因为顾虑而不敢高声表 示他的快乐。在家里可什么都拦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着嗓子哼一支欢呼胜利的调子。母亲听惯了这种音乐,结果也明白了它的意义。她和克利斯朵夫说,他活 象一只才下了蛋的母鸡。

乐思把他渗透了:有时是单独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时候是包裹着整部作品的一片星云:曲子的结构,大体的线条,都在一个幕后面映现出来;幕上还有些光华 四射的句子,在阴暗中灿然呈露,跟雕像一样分明。那仅仅象一道闪电;有时是接踵而至的好几道闪电;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这个捉**不 定的力,往往出岂不意的漏了一忽儿脸,会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几天,只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克利斯朵夫一味体验着这种灵感的乐趣,对其余的一切都厌弃了。有经验的艺术家当然知道灵感是难得的,凡是由直觉感应的作品必须靠智力完成;所以他尽量 挤压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神圣的浆汁吸收干净,——(甚至还常常加些清水)。——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太轻,太有自信,不免轻视这些手段。他抱着不可能 的梦想,只愿意产生一些从头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作品。要不是他有心不顾事实,他不难发觉这种计划的荒谬。没有问题,那时正是他精神上最丰富的时代, 绝对没有给虚无侵入的空除。对于这源源不绝的灵感,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引子;眼中见到的,耳中听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一颦一视,片言半语,都可以 在心中触发一些梦境。在他浩无边际的思想天地中,布满着千千万万的明星。——然而便是这种时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灭的事。虽然黑夜不会长久,虽然思想的 缄默不致延长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这无名的威力一忽儿来找着他,一忽儿离开他,一忽儿又回来,一忽儿又消灭……他不知道这一回的消灭要有多久,也不 知道还会不会恢复。——高傲的性格使他不愿意想到这些,他对自己说着:“这力量就是我。一朝它消灭了,我也不存在了:我会自杀的。"——他不住的心惊胆 战,可是这倒反给他多添了一种快感。

然而即使灵感在目前还没有枯竭的危险,克利斯朵夫也已经明白单靠灵感是永远培养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思想出现的时候差不多总是很粗糙,必须费很大的 劲把它们去芜存精。并且它们老是断断续续,忽飘忽落的;倘使要它们连贯起来,必需羼入深思熟虑的智慧和沉着冷静的意志,才能锻炼成一个新生命。克利斯朵夫 既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当然不会不做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认,而硬要相信自己仅仅是传达心中的模型,其实他为了使它明白晓畅起见,早已把内心的意境多多 少少变化过了。——不但如此,他有时竟完全误解思想的含义。因为乐思的来势太猛了,他往往没法说出它意义所在。它闯入心灵隐处的时候,还远在意识领域之 外,而这种纯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规律的,意识也无法辨认出来,使自己**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么,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种:欢乐,痛苦,都在那独一无 二的,因为是超乎智力而显得不可解的热情中混在一起。可是了解也罢,不了解也罢,智慧究竟需要对这种力给一个名字,使它和人类孜孜矻矻其在头脑里的,逻辑 的结构,有所联系。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内心骚扰的那种暧昧的力,的确有一个确定的意义,而这意义是和他的意志一致的。从深邃的潜意识中踊跃 出来的自由的本能,受着理智的压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实际上跟它毫不相干的思想合作。在这种情形之下,作品不过是把两种东西勉强放在一起:一方面是 克利斯朵夫心中拟定的一个伟大的题材,一方面是意义别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犷的力。

他低着头**索前进,受着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击撞的力的鼓动,在支离灭裂的作品中放进一股暗晦而强烈的生命,那是他无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满,非常高兴的。

自从他意识到自己有了簇新的精力,他对于周围的一切,对人家过去教他崇拜的一切,对他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于正视了;——并且立刻肆无忌惮的加以批判。幕撕破了:他看到了德国人的虚伪。

一切民族,一切艺术,都有它的虚伪。人类的食粮大半是谎言,真理只有极少的一点。人的精神非常软弱,担当不起纯粹的真理;必须由他的宗教,道德,政 治,诗人,艺术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层谎言。这些谎言是适应每个民族而各各不同的:各民族之间所以那么难于互相了解而那么容易彼此轻蔑,就因为有这些谎言 作祟。真理对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谎言,而且都称之为理想;一个人从生到死都呼吸着这些谎言,谎言成为生存条件之一;唯有少数天生的奇 才经过英勇的斗争之后,不怕在自己那个自由的思想领域内孤立的时候,才能摆脱。

由于一个极平常的机会,克利斯朵夫突然发觉了德国艺术的谎言。他早先的不觉察,并非因为他没有机会常常看见,而是因为距离太近,没有退步的缘故。现在,山的面目显出来了,因为他离得远了。

他在市立音乐厅的某次音乐会里。大厅上摆着十几行咖啡桌,——大概有二三百张。乐队在厅的尽里头的台上。克利斯朵夫周围坐着些军官,穿着**的深色长 外套,——胡子剃得很光,阔大的红红的脸,又正经又俗气;也有些高声谈笑的妇人,过分装做洒脱;天真的女孩子们露着全副牙齿微笑;胡髭满面,戴着眼镜的胖 男子,活象眼睛**的蜘蛛。他们每喝一杯酒总得站起来向什么人举杯祝贺健康,态度非常恭敬,虔诚,把脸色与说话的音调都变过了:好似念着弥撒祭里的经文, 他们扮着庄严而可笑的神气互相敬酒。音乐在谈话声与杯盘声中消失了。可是大家把讲话和饮食的声音尽盘压低。乐队指挥是个高大的驼背老人,挂在下巴上的须象 条尾巴,往下弯的长鼻子架着眼镜,神气颇象一个语言学家。——这些典型的人物,克利斯朵夫久已熟识。但这一天,他忽然用着看漫画的目光看他们了。的确,有 些日子,凡是平时不觉察的旁人的可笑,会无缘无故跃入我们眼里的。

音乐会的节目包括《哀格蒙特序曲》,瓦尔德退菲尔的《圆舞曲》,《汤豪塞巡礼罗马》,尼古拉的《风流妇人》,《阿塔利亚进行曲》,《北斗星》幻想曲。 贝多芬的《序曲》奏得①很照规矩,《圆舞曲》奏得很激昂。轮到《汤豪塞巡礼罗马》的时候,台下有开拔瓶塞的声音。克利斯朵夫邻桌的一个胖子,按着《风流妇 人》的音乐打拍子,挤眉弄眼的做着福斯塔夫的姿势。一位又老又胖的妇人,穿着天蓝衣衫,束着一②条白带子,扁鼻梁上夹着一副金边眼镜,皮色鲜红的胳膊,粗 大的腰围,用洪大的嗓子唱着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歌。她扬着眉毛,做着媚眼,睒着眼皮,忽左忽右的摇头摆脑,满月似的脸上挂着个肥大的笑容,穷形极相的做着哑 剧:再没有她那副庄重老成的气息,简直象咖啡店里的歌女。这位儿女满堂的妈妈,居然还扮做痴癔的姑娘,想表现青春,表现热情;而舒曼的歌也就跟着象**小 娃娃的玩艺儿。大家都听得出神了。可是南德合唱班的人马一出台,听众的注意简直到了庄严的程度。合唱班一忽儿咿咿唔唔的,一忽儿大声叫吼的,唱了几支极有 情致的歌:四十个人的声音等于四个人,似乎他们有意取消真正合唱的风格,只卖弄一些旋律的效果,凄凄楚楚的自以为极尽细腻,轻的时候象要咽气,响的时候又 突然震耳欲聋,好似敲着大铜鼓;总之是既不浑厚,又不平衡,纯粹是柔靡不振的风格,令人想起波顿的妙语: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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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哀蒙格蒙特序曲》为贝多芬作品;《汤豪塞巡礼罗马》为瓦格纳歌剧《汤豪塞》中的一段;《阿塔利亚进行曲》为门德尔松的所作;《北斗星》为梅亚贝尔所作的喜歌剧。

②福斯塔夫为《风流妇人》中的男主角,为愚蠢可笑的角色。

③波顿为莎士比亚名剧《仲夏夜之梦》中的织工。

“让我来装做狮子罢。我的叫吼可以跟嘴里衔着食物的白鸽的声音一样柔和,也可以教人相信是夜莺的歌唱。”

克利斯朵夫听着,一开头就越来越诧异。这些情形对他绝对不是新鲜的。这些音乐会,这个乐队,这般听众,他都是熟的。但突然之间他觉得一切都虚伪。一 切,连他最心爱的《哀格蒙特序曲》在内,那种虚张声势的**,一板三眼的激昂慷慨,这时都显得不真诚了。没有问题,他所听到的并非贝多芬和舒曼,而是贝多 芬和舒曼的可笑的代言人,而是嘴里嚼着东西的群众,把他们的愚蠢象一团浓雾似的包围着作品。——不但如此,作品中间,连最美的作品中间,也有点儿令人不安 的成分,为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感觉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敢分析,以为怀疑心爱的大师是亵渎的。他不愿意看,可是已经看到了,而且还不由自主的要看 下去;象彼萨的含羞草一般,他在指缝里偷看。

他把德国艺术**裸的看到了。不论是伟大的还是无聊的,所有的艺术家都婆婆妈妈的,沾沾自喜的,把他们的心灵尽量暴露出来。有的是丰富的感情,高尚的 心胸,而且真情洋溢,把心都融化了;日耳曼民族多情的浪潮冲破了堤岸,最坚强的灵魂给冲得稀薄,懦弱的就给淹溺在它灰色的水波之下:这简直是洪水;德国人 的思想在水底里睡着了。象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舒曼,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夸感伤的歌曲的小作家,又有些怎么样的思想!完全是沙土,没有一块岩石。只是一 片湿**的,不成形的黏土……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不相信听众会不觉得。但他向周围瞧了一下,只看见一些恬然自得的脸,早就肯定他们所听 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他们怎么敢自动加以批评呢?对于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们是非常尊敬的。并且有什么东西他们敢不尊敬呢?对他们的音乐节 目,对他们的酒杯,对他们自己,他们都一样的尊敬。凡是跟他们多少有些关系的,他们心里一概认为"妙不可言"。

克利斯朵夫把听众与作品轮流打量了一番,觉得作品反映听众,听众也反映作品。克利斯朵夫忍俊不禁,装着鬼脸。等到合唱班庄严的唱起一个多情少女的羞怯 的《自白》,他再也抑止不住,竟自大声的笑了。四下里立刻响起一气愤怒的嘘斥声。邻座的人骇然望着他,而他一看到这些吃惊的脸更笑得厉害,甚至把眼泪都笑 了出来。这一下大家可恼了,喊着:“滚出去!"他站起来走了,耸耸肩膀,笑得浑身扭动。全场的人看了都气愤之极。从此克利斯朵夫就慢慢的跟他城里的人处于 敌对的地位。

有了这次经验以后,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决定把几个“素受尊重的"音乐家的作品重新浏览一遍。结果他大为懊丧,因为发见他最敬爱的某些大师也有说谎 的。他竭力怀疑,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不,没有怀疑的余地……一个伟大民族的艺术财富中竟有那么些平庸的作品与谎言,他真是大吃一惊。经得起磨勘的乐 曲实在太少了!

从此,要去看别的心爱的作品的时候,他就免不了心惊肉跳……可怜他象中了妖法似的,到处都碰到同样的失意!他为了某几个大师简直心都碎了,仿佛失掉了 一个最爱的朋友,也仿佛突然发觉自己那么信任的朋友已经把他欺骗了多年。他为之痛哭流涕,夜里睡不着了,苦恼不已。他责备自己:是不是他不会判断了?是不 是他完全变了傻子?……不,不,他比什么时候都更能看到太阳的光辉,更能感到生命的**:他的心并没愚弄他……

他又等了好久,不敢惊动他认为最好最纯粹的作家,那些圣中之圣。他唯恐把自己对他们的信心动摇了。但一颗事事讲求真理的灵魂,本能上对一切都要追根究 底,看透真相,即使因之而惹起痛苦也在所不顾:对这种铁面无私的本能,又有什么方法抗拒呢?——于是他打开那些神圣的作品,看看象军中的禁卫队似的最后一 批精华……不料才看了几眼,就发见它们并不比别的更纯洁。他没有勇气继续了。有时他竟停下来,阖上乐器,仿佛诺亚的儿子用外衣把父亲**的身体给遮起来似 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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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诺亚为《旧约》中救人类于洪水的希伯莱族长,醉后裸卧,其二子萨姆与耶弗为之以衣覆蔽。

这样以后,他对着这些废墟丧然若失。他恨不得牺牲一切,不让他神圣的幻象破灭。他心里悲痛极了。幸而元气那么充足,他对艺术的信仰并不因之而动摇。凭 着年轻人天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认为以前谁也没经历过人生,还得他重头再来。因为沉醉于自己新生的力,他觉得——(也许并非没有理由)——除了极少的例 外,在活生生的热情和艺术所表现的热情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以为自己表现的时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错了。因为他充满着热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难发 见热情;但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辞藻中辨别出来。他所指摘的艺术家多数是这种情形。他们心中所有的,表现出来的,的确是深刻的感情;但他们 语言的秘钥随着他们肉体一起死了。

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没想到这些理由:他觉得现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与残忍的脾气,修正他对过去的艺术家的意见。最高 贵的灵魂也给他**裸的揭开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没有被放过。而所谓可笑,在门德尔松是那种过分的忧郁,高雅的幻想,四七八稳而言之无物;在韦伯是虚幻的 光彩,枯索的心灵,用头脑制造出来的感情;李斯特是个贵族的教士,马戏班里的骑①师,又是新古典派,又有江湖气,高贵的成分真伪参半,一方面是超然尘外的 理想色彩,一方面又是令人厌恶的卖弄技巧;至于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绪淹没了,仿佛沉在几里路长的明澈而毫无味道的水底里。便是英雄时代的宿将,半 神,先知,教会的长老,也不免虚伪。甚至那伟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启后的祖师,——也脱不了诳语,脱不了流行的废话与学究式的唠叨。在克利 斯朵夫心目中,这位见过上帝的人物,他的宗教有时只是没有精神的,加着糖②的宗教,而他的风格是七宝楼台式的,繁琐纤细的风格。他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牵惹 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调子,仿佛灵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稣谈情,克利斯朵夫简直为之作恶,似乎看到了肥头胖耳的爱神飞舞**。并且,他觉得这位天才的歌唱教师③是 关在屋子里写作的,作品有股闭塞的气息,不象贝多芬或亨德尔有那种外界的强劲的风,——他们以音乐家而论也许不及他伟大,可是更富于人性。克利斯朵夫对一 般古典派的大师不满意的,还因为他们的作品缺少自由灵动的气息,而差不多全部是"建筑"起来的:有时是一种情绪用音乐修辞学的滥调加以扩大的;有时只是一 种简单的节奏,一种装饰的素描,循环颠倒,翻来覆去,用机械的方式向各方面铺张,发展。这种对称的,叠床架屋的结构,——奏鸣曲与交响乐——使克利斯朵夫 大为气恼,因为他当时对于条理之美,对于规模宏大,深思熟虑的结构之美,还不能领会。他以为这是泥水匠的而非音乐家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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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李斯特于一八三九年曾受奥皇册封为贵族,于晚年(1865)在罗马入圣·芳济会为修士。马戏班骑师与江湖气,均指其卖弄技巧。

②巴赫每作一曲,必先称:“耶稣佑我!"一曲完成,必于纸尾附加一笔:“荣耀归主!"其虔诚为音乐家中罕见,"见过上帝"一语尤指巴赫所作圣乐而言。

③巴赫曾任来比锡圣·托马斯学院歌唱教师二十七年。

他的批评浪漫派,严厉也不下于此。可怪的是,他最受不了的倒是那般自命为最自由,最自然,最少用"建筑"功夫的作家,象舒曼那样在无数的小作品中把他 们的生命一点一滴全部灌注进去的人,他尤其恨他们,因为在他们身上认出他自己少年时代的灵魂,和所有他此刻发誓要摆脱干净的无聊东西。当然,虚伪的罪名决 不能加之于淳朴的舒曼:他几乎从来不说一句不是真正感觉到的话。然而他的榜样正好使克利斯朵夫懂得,德国艺术最要不得的虚伪还不在于艺术家想表现他们并不 感到的情操,倒是在于他们想表现真正感到的情操,——因为这些情操本身就是虚伪的。音乐是心灵的镜子,而且是铁面无情的镜子。一个德国音乐家越天真越有诚 意,他越暴露出德国民族的弱点,动摇不定的心境,婆婆妈妈的感情,缺少坦白,伪装的理想主义,看不见自己,不敢正视自己。而这虚伪的理想主义便是一般最大 的宗师——连瓦格纳在内——的疮疤。克利斯朵夫重读他的作品时,不禁咬牙切齿。《洛恩格林》于他显得是大声叫嚣的谎言。他恨这种粗制滥造的豪侠的传奇,虚 假的虔诚,恨这个不知害怕的,没有心肝的主角,简直是自私与冷酷无情的化身,只知道自画自赞,爱自己甚于一切。这等人物,他在现实中只嫌①见得太多:有的 是这种德国道学家的典型,漂亮而没有表情,无懈可击而刻薄寡恩,把自己看作高于一切,不惜牺牲别人来供养自己。《漂泊的荷兰人》的浓厚的感伤情调与忧郁的 烦闷,使克利斯朵夫同样不能忍受。《四部曲》中那些颓废的野蛮人,在爱情方面完全枯索无味,令人作恶。西格蒙特劫走弱妹的时候,居然用男高音唱起客厅里的 情歌。在《神界的黄昏》里,西格弗里德和布仑希尔德以德国式的好夫妻的姿态,在彼此面前,尤其在大众面前,夸耀他们虚浮的,唠叨的闺房的热情。各式各种的 谎言都汇集在这些作品里:虚伪②的理想主义,虚伪的基督教义,虚伪的中古色彩,虚伪的传①瓦格纳所作《洛恩格林》歌剧中的主角洛恩格林(天神),营救人间 被冤的女子哀尔撒,并与之结为夫妇,条件为新娘绝对不能问其为何许人,从何处来。婚后哀尔撒向其追问,洛恩格林即飘然远引,一去不返。当时瓦格纳自比为洛 恩格林,要社会爱他而不问其为何许人,从何处来。②《漂泊的荷兰人》,《四部曲》,均瓦格纳所作歌剧。《四部曲》原名《尼伯龙根四部曲》,包括《莱茵的黄 金》、《女武神》、《西格弗里德》、《神界的黄昏》四歌剧。西格蒙特为《女武神》中人物,布仑希尔德在《女武神》以下三歌剧中均有出现,瓦格纳歌剧本事均 取材于古代日耳曼民族传说,人物有神道,侏儒,野蛮人等。说,天上的神,地下的人,无一不虚伪。在此自命为破除一切成规的戏剧中间,标榜得最显著的就是成 规。眼睛,头脑,心,决不会不发觉这种情形,除非它们自愿。——而它们竟甘心情愿要受蒙蔽。对于这种幼稚而又老朽的艺术,野性毕露的粗人与装腔作势的小姑 娘的艺术,德国人居然非常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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