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拉仰躺着,望着天,唱歌唱到一半突然狂笑起来,差点儿连气都闭住了。克利斯朵夫硬要回到车站去,说他们一定在那里了。弥拉听到这句才决意开口:
“这才是跟他们走散的好办法呢!……我们又没说过车站,约好在这儿相会的。”
他重新坐在她身边。她看他等急了觉得好玩。他也发觉她的目光在笑他。但他一本正经的操心起来,——不是怀疑他们而是担心他们的遭遇。他又站起**,说 要回到树林里去找他们,叫他们。弥拉轻轻的嗤了一声,从袋里掏出针线剪刀,消消停停的拆开帽上的羽毛把它重新缝过:她的神气好似准备在这儿待上一天的了。
“别忙,傻子,"她说。"他们要是愿意来,不会自个儿来吗?”
他心里一震,回过身来向着她。她可不瞧他,专心做着自己的工作。他走近去叫着:
“弥拉!”
“嗯?"她一边说一边依旧做她的事。
他蹲下去想对她瞧个仔细,又叫了一声:“弥拉!”
“怎么啦?"她抬起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什么事?”
她看着他慌张的神气不禁露出嘲笑的脸色。
“弥拉!"他说话的声音都嗄了,"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她耸耸肩,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做活了。
他抓着她的手,把她正在缝的帽子拿开:“别做了,别做了,你告诉我呀……”
她正面瞧着他,心软了。她看见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发抖。
“你以为,"他声音更轻了,"恩斯德和阿达……”
她微微一笑:“嘿!嘿!”
他气得直跳起来:“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决不会这样想的!……不!不!”
她把手按着他肩膀,笑倒了:“哎啊!亲爱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摇着她的**说:“别笑!干吗你笑?要是真的话,你就不会笑了。你是爱恩斯德的……”
她继续笑着,把他拉过去拥抱了。他不由自主的还了她一吻。但他一接触她的嘴唇,感觉到还有他兄弟的**的暖气,就望后一退,把她的头捧着,隔着相当的距离,问:
“那么你是早知道的!你们早商量好的?”
她一边笑一边说:“是的。”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没有一个发怒的动作。他张着嘴仿佛不能呼吸了,闭着眼睛,把手紧紧的压着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着他躺在地下,捧着脑袋,因为厌恶与绝望而浑身**起来,象小时候一样。
并不怎么温柔的弥拉这时也觉得他可怜了;她凭着那种母性的同情,俯在他身上,和他说着亲热的话,拿出提神醒脑的盐来要他闻一闻。他可不胜厌恶的把她推开了,冷不防站起**,吓了她一跳。他没有报复的气力,也没有报复的念头。他瞅着她,痛苦得脸都**了。
“混蛋,"他垂头丧气的说,"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
她想留住他。可是他望树林中逃了,对着这些无耻的勾当,污浊的心灵,和他们想拖他下水的**的淫猥,深恶痛绝。他哭着,哆嗦着,又恨又怒,大声嚎了出 来。他厌恶她,厌恶他们,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肉体与心灵。他心中卷起一股轻蔑的怒潮:那是酝酿已久了的;对于这种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里面混了 几个月的恶浊的空气,他迟早要起来反抗的;只因为他需要爱人家,需要把爱人造成种种幻象,才尽量的拖了下来。现在可突然爆发了:而这样倒是更好。一股精纯 的大片。一阵冰冷的寒风,把所有的臭秽一扫而空。厌恶的心情一下子把阿达的爱情给毁灭了。
如果阿达以为这件事可以加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证明她庸俗不堪,不了解她的爱人。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恋恋不舍,但在一个克利斯 朵夫那样年轻,纯洁,高傲的性格,只会因之而反抗。他尤其不能而且永远不能原谅的,是这次的欺骗在阿达既非由于热情冲动,也非由于女人的理智难于抗拒的那 种下流的使性。不是的,——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丢人,使他羞辱,因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因为他抱着与她敌对的信仰而要惩罚他,要把他 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样,把他踩在脚下,使她感觉到自己作恶的力量。他不明白:为什么多数的人要把自己和别人所有的纯洁一起玷污而后快?为什么这般猪狗 似的东西,乐此不疲的要在垃圾中打滚,要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才快活?……
阿达等了两天,以为克利斯朵夫会去迁就她的。过了两天她发急了,给了他一封亲热的短信,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他对阿达切齿痛恨,简直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扫除了。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人了。
克利斯朵夫摆脱了阿达的羁绊,但还没有摆脱他自己的。他徒然对自己作种种的幻想,徒然想回到过去那种贞洁,坚强,安静的境界。一个人决不能回到过去, 只有继续向前。回头是无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经过的地方,和住过的屋顶上的炊烟,在天边,在往事的云雾中慢慢隐灭。可是把我们和昔日的心情隔离得最远的, 莫如几个月的热情。那好比大路拐了一个弯,景色全非;而我们是和以往的陈迹永诀了。
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向过去伸着手臂,非要他从前那种高傲而隐忍的精神复活过来不可。可是这精神已经不存在了。**的危险不在于**本身,而 在于它破坏的结果。尽管克利斯朵夫现在不爱了,甚至暂时还厌恶爱情,也是没用;他已经被爱情的利爪抓伤了,心中有了个必须想法填补的窟窿。对柔情与快感的 需要那么强烈,使尝过一次滋味的人永远受着它的侵蚀:一旦没有了这个风魔,就得有别种风魔来代替,哪怕是跟以前相反的,例如"憎厌一切"的风魔,对那种" 高傲的纯洁"的风魔,“信仰道德"的风魔。——而这些热情还不能厌足他的饥渴,至多是暂时敷衍一下。他的生活变成了一连串**的反动,——从这一个极端跳 到另一个极端。时而他想实行不近人情的禁欲主义:不吃东西,只喝清水,用走路,疲劳,熬夜等等来折磨肉体,不让它有一点儿快乐。时而他坚信,对他那一类的 人,真正的道德应当是力,便尽量去寻欢作乐。禁欲也罢,纵欲也罢,他总是烦恼。他不能再孤独,却又不能不孤独。
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种真正的友谊,——也许象洛莎的那一种,那他一定会借以**的。但两家之间已经完全闹翻,不见面了。克利斯朵夫只碰到过一次 洛莎。她望了弥撒从教堂里出来。他迟疑着不敢上前;她一见之下似乎想迎着他走过来;可是他从潮水般的信徒堆里向她挤过去时,她把头转向了别处;而他走近的 时候,她只冷冷的行了个礼就走开了。他觉得这姑娘对他存着冷淡与鄙薄的心,可不知道她始终爱着他,极想告诉他;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仿佛现在再爱他是一桩 罪过,因为克利斯朵夫行为不端,已经堕落,跟她距离太远了。这样,他们就永远分离了。而这对于两人也许都有好处。虽然心地极好,她可没有活泼泼的生命力去 了解他。他虽然极需要温情与敬意,也受不了平凡的,闭塞的,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空气的生活。他们俩一定会痛苦的,——为了教对方痛苦而痛苦。所以使 他们俩不能接近的不幸,归根结蒂倒是大幸,——那对一般刚强而能撑持的人往往是这样的。
但在当时,这个情形对他们毕竟是大大的不幸与苦恼,尤其对克利斯朵夫。一个有道德的人这样的不容忍,这样的心地褊狭,把最聪明的人变得不聪明,把最慈悲的人变得不慈悲的褊狭,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气愤,觉得受了侮辱,甚至为表示抗议起见,他走上了极端放纵的路。
他和阿达常到郊外酒店去闲坐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年轻人,——都是些过一天算一天的光棍;他们无愁无虑的心情与无拘无束的态度,倒也并不使他讨厌。其中 有一个叫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样是音乐家,当着管风琴师,年纪三十上下,人很聪明,本行的技术也不坏,可是懒得不可救药,宁可饿死渴死也不愿意振作品来的。 他为了给自己的懒散解嘲,常常说一般为人生忙碌的人的坏话;他那些不大有风趣的讥讽,教人听了发笑。他比他的同伴们更放肆,不怕——可是还相当胆小,大半 出之以挤眉弄眼与隐隐约约的措辞,——讽刺当道的人,甚至对音乐也敢不接受现成的见解,把时下徒负虚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挞伐。他对女人也不留余地,专门喜 欢在说笑话的时候,引用憎厌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灵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谁都更欣赏这句尖刻辛辣的话。
心乱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觉得和弗烈特曼谈天是种排遣。他把他的为人看得很透,对那种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气也不会长久喜欢的;冷嘲热讽和永远否定一切的口 吻,很快教人腻烦,只显出说话的人的无能;但这个态度究竟和市侩们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克利斯朵夫心里尽管瞧不起这同伴,实际却少不了他。他们老混在一 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里,而他们比弗烈特曼更无聊:整夜的赌钱,嚼舌,喝酒。在令人作恶的烟草味道与残肴剩菜的味道中间,克利斯朵 夫常常突然惊醒过来,呆呆的瞪着周围的人,不认得他们了,只是痛苦的想道:
“我在哪儿呢?这是些什么人啊?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
他们的谈话与嘻笑使他恶心,可没有勇气离开他们: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欲念与悔恨单独相对。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寻找,而且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变成的那副丢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懒,看到了危险非但不振作品来,反而更加萎顿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象他那一类的人,自有别人所没有的元气与办法,能够抵抗毁灭: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毙的本能, 以智慧而论胜过聪明,以强毅而论胜过意志的本能。并且他虽然自己不觉得,还有艺术家的那种特殊的好奇心,那种热烈的客观态度,为一切真有创造天赋的人都有 的。他尽管恋爱,痛苦,让热情把自己整个儿的带走,他可并不盲目,还是能看到那些热情。它们固然是在他心中,可并不就是他。在他的灵魂中,有千千万万的小 灵魂暗中向着一个固定的,陌生的,可是实在的目标扑过去,象整个行星的体系在太空中受着一个神秘的窟窿吸引。这种永远不息的,不自觉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 往发生在头晕目眩的时候,正当日常生活入于麻痹状态,在睡眠的深渊中射出神秘的目光,显出生命的各种各样面目的时候。一年以来,克利斯朵夫老是给一些梦纠 缠着,在梦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种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刹那之间是几个完全不同的人,而这几个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远,有几个世界的距离,有几个世纪的相差。 醒了以后,他只有梦境留下来的一种骚乱惶惑的感觉,而一点记不起造成这惶惑的原因。那感觉好比一个执着的念头消灭以后所给你的困倦;念头的痕迹始终留在那 儿,你可无法了解。一方面他的灵魂在无穷的岁月中苦苦挣扎,一方面另有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在他心中看着他劳而无功的努力。他瞧不见这另外一颗 灵魂,但它那道潜在的光的确照着他。这灵魂对这些男男女女,对这个世界,这些**,这些思想,不问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的思想,都极需要而且极 高兴的去感觉,观察,了解,为之受苦;——而这一点就让那些思想与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把克利斯朵夫从虚无中救度了出来。这第二重的心灵使他感到并不完全 孤独。它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要认识,在极有破坏性的**前面筑起一座堡垒。
这另一颗心灵固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的头浮在水面,但还不能使他单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来。他还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韬光养晦。什么工作都没有心思去做。他 精神上正在过一道难关,结果是极有收获的:——他将来的生命都在这个转变中间长了芽;——但这种内心的财富,目前除了极端放荡以外别无表现;这样**的生 命力在当时所能产生的结果,跟最纤弱的心灵的并无分别。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没了。他所有的力都受着极猛烈的推动,长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时并进的。 只有他的意志并没同样迅速的长成,倒反被这些妖魔吓坏了。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可是这个惊天动地的精神上的剧变,别人是一无所见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 觉得没有意志,无力创造,无力生存。而欲念,本能,思想,却先后的涌了出来,宛如硫磺的浓烟从火山口中奔腾直冒;于是他问自己:
“现在又要冒出些什么来呢?我要变成怎么样呢?难道永远是这样的了?还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远一无所成了吗?”
而他遗传得来的本能,前人的恶习,此刻忽然暴露了出来。
他拚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气冲人,嘻嘻哈哈的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望了望,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祈祷。
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在城门口气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驮着包裹走在他前面。这矮子已经有几个月不到本地来,在外边逗留的时期越来越长了。 克利斯朵夫非常高兴的老远叫他。给包袱压得弯了**的高脱弗烈特,回过头来瞧见克利斯朵夫装着鬼脸,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飞色舞,连奔带 纵的跑过来,握着舅舅的手使劲的摇,表示十二分亲热。高脱弗烈特对他瞅了好久,才说: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认错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怜的人老啦,记忆力都没有了。”
的确,高脱弗烈特神气老了许多,皮肤更皱,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费劲。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高脱弗烈特把包裹驮在肩上,默默无声的又 走起来了。他们俩肩并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划脚,直着嗓子说话。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只是不做声。克利斯朵夫问他什么话的时候,他仍旧管他叫曼希 沃。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问他了:
“哎!您怎么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难道您忘了吗?”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摇摇头冷冷的说: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呆住了。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他整夜的反省,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能与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想起当时许的 愿,又把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 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没有写过一件作品,没有转过一个念头,没有作过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乱 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狂风,尘埃,虚无,……他的志愿有什么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愿相反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便 是他生活的总帐。
他一夜没有睡着。早上六点,天还没有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因为高脱弗烈特不愿多耽留。他只是经过这儿,照例来看看他的妹妹与外甥,早就声明第二天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见他血色全无,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去。他向克利斯朵夫亲热的笑了笑,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天还没有破晓,他们就出发了。两人用不着说话,彼此都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
“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
他到城里来一次,总得去看一次约翰·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已有一年了。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
“咱们来祈祷罢,但愿他们长眠,永息,别来**我们。”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
两人关上了咿哑作响的铁门,顺着墙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小路高头是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积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说,"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怕使舅舅发窘;他只提到他的惭愧,他的无用,他的懦怯,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许的愿都没做到!……”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说:
“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件事。别难过了。最要紧是不要灰心,继续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作主了。”
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的再三说着:“我许的愿都没做到!”
“听见没有?"高脱弗烈特说……
(鸡在田野里啼。)
“它们也在为了别个许了愿而做不到的人啼。它们每天早上为了我们每个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闷的说,"它们会不再为我啼的……那就是没有明天的一天。那时我还能把我的生命怎么办呢?”
“明天是永远有的,"高脱弗烈特说。
“可是有了志愿也没用,又怎么办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祷。”
“我已经没有信仰了。”
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
“你要没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个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祷罢。”
“祈祷什么呢?”
高脱弗烈特指着在绚烂而寒冷的天边显现出来的朝阳,说道:
“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 蠢的,对人有害的。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岂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象今天这 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着。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象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 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 望呢?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Alsichkann (竭尽所能)。”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皱着眉头说。
高脱弗烈特很亲热的笑了:
“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啊,"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那末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是多余的了。可是有些人说'愿即是能!'……”
高脱弗烈特又温和的笑了起来:“真的吗?那末,孩子,他们一定是些说谎大家。要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多大志愿……”
他们走到了岗上,很亲热的互相拥抱了一下。小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的看着舅舅走远,反复念着他那句活:
“Alsichkann。"他笑着想:“对,……竭尽所能……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
他向着城中回头走。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的响。冬天尖利的寒风,在山岗上把**的枯枝吹得发抖。他的脸也被吹得通红,皮肤热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岗底 下,红色的屋顶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空气凛冽。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的好似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样。他想:
“我也会醒过来的。”
他眼中还含着泪。他用手背抹掉了,望着沉在水雾中间的旭日,笑了出来。大有雪意的云被狂风吹着,在城上飘过。他对乌云耸了耸鼻子表示满不在乎。冰冷的风在那里吹啸……
“吹罢,吹罢!随你把我怎么办罢!把我带走罢!……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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