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面那些事发生以前四五个月,参议官史丹芬·冯·克里赫新寡的太太,离开了故夫供职的柏林,带着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这个莱茵河流域的小城里来。她在这儿有一所祖传的老屋,附带一个极大的花园,简直跟树林差不多,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直到河边与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从顶楼上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垂在墙外的沉重的树枝,和瓦上生着藓苔的红色屋顶。园子右边,从上到下有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见墙内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放过这机会。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径,盘错虬结的树木,草坪象野外的牧场,屋子正面粉着白色,板窗老是关得很严。每年一二次,有个园丁来绕一转,开一下门窗,把屋子通通气。随后花园又给大自然霸占了,一切重归静寂。
这静悄悄的气息给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的爬在他那个了望台上: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巴,跟着人的长大慢慢的达到了墙顶的高度;现在他提着脚尖已经能把手臂伸进墙内了。这姿势虽然很不舒服,他却是把下巴颏儿搁在墙头上,望着,听着:黄昏将临,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黄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树阴下映着似蓝非蓝的反光。除非路上有人走过,他可以老在那儿出神。夜里,种种的香气在花园四周飘浮: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声息花,秋天是枯萎的落叶。克利斯朵夫深夜从爵府回来,不管怎么疲倦,总得在门外站一忽儿,呼吸一下这股芳洌的气息,然后不胜厌恶的回进他臭秽难闻的卧室。克里赫家大铁门外有块小空地,石板缝里生满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时候就在这儿玩过。大门两旁有两株百余年的栗树,祖父常常来坐在下面抽着烟斗,掉下的栗子正好给孩子们做弹丸做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过,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的望了一下。正想爬下来了,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一看屋子,原来窗户大开,阳光直晒到室内;虽然没有一个人影,但屋子仿佛从十五年的长梦中睡醒了,露着笑容。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纳闷。
在饭桌上,父亲提到街坊上纷纷议论的资料:克里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行李多得难以相信。栗树四周的空地上挤满了闲人,争着看箱笼什物从车上卸下来。这件新闻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简直是桩大事;诧异之余,他一边去上工,一边根据父亲照例夸大的叙述,对那迷人的屋子里的主人空想了一阵。随后他忙着工作,把那件事给忘了;直到傍晚将要回家的时候,一切才重新在脑中浮起;他为了好奇,爬上了望台,想瞧瞧围墙里头究竟有了些什么事。他只看见那些静悄悄的小径,一动不动的树木好似在夕阳中睡熟了。过了几分钟,他完全忘了为什么爬上来的,只体味着那片和气恬静的境界。这个古怪的位置,——摇**晃的站在界石顶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在湫隘闷人的小路尽头,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晒着阳光的花园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儿自由飘荡,音乐在耳边响起来,他听着差不多要睡着了……
他这样的睁着眼睛,张着嘴,幻想着,也说不出从哪时开始幻想的,因为他什么都没看见。忽然他吃了一惊。在他前面,花园里一条小径拐弯的地方,有两个女人对他望着。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少妇,面目姣好而并不端正,浅灰的金黄头发,个子高大,仪容典雅,懒洋洋的侧着头,眼神又和善又俏皮的瞅着他。另外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母亲背后,也穿着重孝,脸上的表情活脱是想傻笑一阵的孩子。母亲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做着手势叫小姑娘不要做声;她可双手掩着嘴巴,好似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那是一张鲜艳的,又红又白的圆脸;小鼻子太大了一些,小嘴巴太阔了一些,小小的下巴颏儿很**,眉毛细致,眼神清朗,一大堆金黄的头发编着辫子,一个圈儿盘在头顶上,露出一个**的颈窝与又光又白的脑门:总而言之,活象克拉纳赫画上的脸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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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拉纳赫为十五至十六世纪德国大画家,所作女像自成一格,脑门特别宽广,眼梢向上,有类中国古时的美女典型。
克利斯朵夫出岂不意的看到这两个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象钉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轻的太太装着又可爱又揶揄的神气,笑盈盈的向他走近了几步,他方始惊醒过来,从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滚下,把墙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块。他听见人家用和善的亲热的口气叫了他一声"孩子!",接着又有一阵儿童的笑声,轻快清脆,象鸟的声音。他在小路上手和膝盖都着了地,稍微愣了愣,马上拔步飞奔,仿佛怕人追赶似的。他非常难为情,回到自己卧房里一个人的时候,更羞得厉害了。从此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儿等他。要是非经过那屋子,他就挨着墙根,低着脑袋,差不多连奔带跑的走过,决不敢回头瞧一眼。问时,他可念念不忘的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他爬上阁楼,脱了鞋子,使人听不见脚声,从天窗里远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园,虽然明知道除了树怄和屋顶上的烟突以外什么都瞧不见。
一个月以后,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他演奏一阕自己作的钢琴与乐队的协奏曲。正弹到最后一段,他无意中瞥见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对面的包厢中望着他。这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几乎错过了跟乐队呼应的段落。接着他心不在焉的把协奏曲弹完了。弹完以后,他虽不敢向克里赫母女那边望,仍不免看见她们的拍手有点儿过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赶紧下了台。快出戏院的时候,他在过道里又看见克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几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过。说他不看见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没有看见,马上回过头来,打戏院的边门急急忙忙走了出去。过后他埋怨自己不应当这样,因为他很明白克里赫太太对他并没恶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样的情形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还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见她:远远的看到什么人有点儿象她,就立刻换一条路走。
结果还是她来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饭,鲁意莎得意扬扬的告诉他,说有个穿制服的仆人送来一封信,是给他的;说着她递过一个黑边的大信封,反面刻着克里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拆开信来,内容正是他怕读到的:
“本日下午五时半敬请
光临茶叙,此致
宫廷乐师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先生。
约瑟芬·冯·克里赫夫人启”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说。
“怎么!"鲁意莎喊道。"我已经回报人家说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母亲吵了一场,埋怨她不该预闻跟她不相干的事。
“仆人等着要回音。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那个时候你不是没事吗?”
克利斯朵夫尽管怄气怄气,尽管赌咒说不去,也是没用,这一下他是逃不过的了。到了邀请的时间,他脸上挺不高兴的开始穿扮,心中可并不讨厌这件意外事儿把他的闹别扭给制服了。
克里赫太太当然一眼就认出,音乐会中的钢琴家便是那个乱发蓬松的,在她花园墙顶上伸头探颈的野孩子。她向邻居们打听了一下他的事,被孩子那种勇敢而艰苦的生活引起了兴趣,想跟他谈谈。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样的穿着件不称身的常礼服,象个乡下牧师,胆怯得要命的到了那里。他硬要自己相信,克里赫母女当初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来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过一条很长的甬道,踏在地毯上听不见一点脚声,他被迫人带到一间有扇玻璃门直达花园的屋子。那天正下着寒冷的细雨,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从窗里可以望见烟雾迷濛中的树影。窗下坐着两位女人:克里赫太太膝上摆着活计,女儿捧着一册书,克利斯朵夫进去的时候她正在高声朗诵。她们一看见他就很狡狯的互相递了个眼色。
“哎,她们把我认出来了,"克利斯朵夫想着,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的,可是很笨拙的行了个礼。
克里赫太太愉快的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你好,亲爱的邻居,"她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就想告诉你,我们听了你的演奏多么愉快。既然唯一的办法是请你来,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这些平凡的客套虽然有点儿俏皮的意味,可还有不少真情实意,让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
“哦,她们并没认出我呢,"他想着,心宽了。
克里赫**正阖上书本,很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她的母亲指着她说:
“这是我的女儿弥娜,她也很想见见你。”
“可是,妈妈,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弥娜说着笑了出来。
“噢!她们早认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这个又慌了。
“不错,"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说,"我们搬来的那天,你来看过我们的。”
小姑娘听了这些话,越发放声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弥娜更笑个不住。那是种狂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虽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她们那种高兴是情不自禁的,教人没法生气。可是弥娜喘了口气,问克利斯朵夫在她们墙上可有什么事做的时候,他简直不知所措了。她看着他的慌张觉得好玩,他却心慌意乱,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什么。幸而克里赫太太叫人端过茶来,把话扯开了,才给他解了围。
她很亲热的问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还没放下。他不知道怎么坐,不知道怎么抓住那摇**晃的茶杯;他以为每次人家替他冲水,加糖,倒牛奶,捡点心,就得赶紧站起,行礼道谢;而常礼服,硬领,领带,把他紧箍着,使他**僵直象戴了个甲壳,不敢也不能把头向左右挪动一下。克里赫太太无数的问话与动作使他发窘,弥娜的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似乎老钉着他的脸、手、动作,和衣服。她们想让他自在一点,所以克里赫太太滔滔不尽的和他说话,弥娜好玩的对他做着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厉害了。
结果她们知道除了唯唯诺诺与行礼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么;克里赫太太独自说话也说得腻烦了,便请他坐上钢琴。他弹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比对着音乐会里的听众更羞怯。但便是这种羞怯,便是给两位妇女挑引起来的那种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发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动,跟乐章里头的温柔与童贞的气息非常调和,使音乐更显得象春天一样的可爱。克里赫太太听了大为感动,把心中的感觉说了出来,语气之间不免显出上流人物惯有的态度,把他夸奖了一番,但她的真诚并没因之而减少一点;而过分的恭维出诸一个可爱的人,也是听了舒服的。顽皮的弥娜不作声了,她不胜惊奇的瞧着这个说话那么蠢而手指那么富于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她们的同情,胆子大了一些。他继续弹着,向弥娜微微转过**,很局促的笑了笑,低着眼睛,怯生生的说:
“这就是我在你们墙上作的。”
他弹了一个小曲子,主题的确是站在他喜欢的那个地方,望着花园的时候想到的,可并不是他见到弥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不知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几晚以前的。那段悠闲沉静的稍快的行板里面,有的是清明高远的印象:群鸟在那里欢唱,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
两位妇女听得高兴极了。曲子一完,活泼的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兴奋的握着他的手,非常热情的向他道谢。弥娜拍着手嚷着"妙极了",又说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这个一样
“登峰造极"的曲子,她要叫人靠墙放一座梯子,让他能舒舒服服的工作。克里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听弥娜的疯话,只说既然他喜欢这个花园,尽可以随时来玩,也不必来招呼她们,要是他觉得拘束的话。
“你不必来招呼我们,"弥娜好玩的学着母亲的话。“可是,要是真的不来招呼,你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点了几下,装出威吓的神气。
弥娜并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来拜访她们,也不想勉强他尽什么礼数;但她喜欢给人家一点儿印象,本能的觉得这是怪有意思的玩艺儿。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满面通红。克里赫太太又讲其他的母亲,说从前还认识他的祖父,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笼络了。两位妇女的亲热,诚恳,渗透了他的心;他夸张这种浮而不实的好意和交际场中的殷勤,因为他一相情愿要认为那是深刻的感情。凭着天真的信心,他把自己的计划和苦难都说了出来。他再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直到仆人来请用晚饭才吃了一惊。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变为欣喜,因为女主人请他一块儿吃饭,认为大家早晚是、而且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间,可是他在饭桌上所显的本领,远不如在钢琴上的讨人喜欢。他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认为坐上饭桌主要是吃喝,用不着顾到什么方式。爱整洁的弥娜就撅着嘴瞧着他,表示大不高兴了。
人家预备他一吃过饭就走的。但他跟着她们回进小客厅,和她们一起坐下,不想动身了。弥娜好几次忍着呵欠,向母亲示意。他完全不觉得,因为他快乐得有点醉意了,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为弥娜望着他的时候照旧睒着眼睛(其实那是她的习惯),——还有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站起来告辞。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爱又随便的态度把他送走,他竟会这样的坐一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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