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上册)

作者:曹昇



    李斯不明嫪毐所指,只得道:“李斯愿君毋争郎中令……”

    李斯话未说完,嫪毐便已接口道:“先生有求,嫪毐自当应承。”

    李斯大吃一惊。这答应得也太爽快了吧。我的魅力有这么大吗?我精心准备的演讲才刚刚开始,观点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呢。所谓起承转合,我只说到起的阶段而已。就好像套中人带齐了成套雨具,一出门却发现是晴天,心内不免怏怏。因此,目的虽然达到,李斯却并无预期中的兴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相国已应李斯之请,舍郎中令而不争……”

    嫪毐高举酒杯,再次打断李斯,道:“今日得蒙先生造访,嫪毐大是高兴。再提吕不韦老匹夫之名,岂不是煞了风景。诺,嫪毐为先生请酒。”

    两人一饮而尽。李斯按捺不住疑惑,问道:“此事非小,君得不深思而后决乎?”

    嫪毐哈哈大笑,道:“既为先生所请,嫪毐何须多思?”

    李斯道:“君之厚爱,李斯何能敢当?”

    嫪毐执李斯之手,道:“因为先生是先生。因为七年前,只有先生把嫪毐当人看。嫪毐欠先生的。今夜,愿先生不醉不归。”

    嫪毐激动得近乎失态,李斯心中也涌起一阵久违的温情,眼眶也不禁湿润。是夜,李斯果酩酊大醉。坐在回程的马车里,月华似水,夜风拂面,李斯目注远方,怅然若失。究竟,我们有多少情感遗忘在路上,我们有多少心绪丢弃于时光?

    第十三节新任郎中令

    李斯次日酒醒,头疼欲裂。回想昨日在嫪毐府中的经历,恍如一梦。睡眠恢复了他的体力,**则使他保持冷静。李斯自问:昨日为何我会如此脆弱,甚至几乎落下廉价的眼泪?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因为嫪毐动情的言语,或许是夜色过于温柔,又或许都是月亮惹的祸。然而,这样的感动于我百无一用,我何曾需要被感动。感动是懦夫的标志,感动是弱者的专利。真正内心强大之人,能包容一切情绪,却又能不为任何一种情绪所左右。

    李斯确信,昨夜的突然感动,只是一瞬间的**迸发,而不是自己对嫪毐存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和感情,有天渊之别。一时兴起跑去街头**,这只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在街头**,这才能叫感情。**如潮水,来去匆匆,了无痕迹。感情是空气,纵使稀薄,却包围四周,让你我存活其中。

    李斯必须将他和嫪毐之间的关系作一个明确的定位。嫪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嫪毐了,他现在是太后的宠臣,秦国的权贵,嬴政的敌人,换言之,也就是他李斯的敌人。所谓的故人之谊,只维系于对过去的共同记忆。而过去又何必一再被触及?回忆一次便已足够,是重温,更是告别。昨夜的酒,祭天祭地,祭奠过去。

    而从昨天嫪毐的表演来看,他对李斯的感激当是出自肺腑。李斯暗自祝愿道,但愿嫪毐像保存自己的性能力一样,长久地保存这份感激。总有一天,我李斯将会用到这份感激的,但绝不是现在。如果要用,就用个最大的。

    嫪毐和吕不韦果然都放弃了对郎中令的争夺,如李斯所料,他们把决定权交给了嬴政。而这正是嬴政求之不得的结果。于是,按照预先的计划,嬴政封王绾为郎中令。由于嬴政还未行冠礼,不算正式亲政,因此,虽然郎中令的归属已成定局,也还得像征性地来寻求嫪毐和吕不韦的同意。

    虽然和李斯一般年纪,但王绾的知名度比李斯要逊色许多。王绾一直待在蔡泽手下,不显山不露水,又没有出众的政绩和功劳,这样的人选最为合适,貌似平庸,值得忽视,绝不至于引起嫪毐和吕不韦的不安。嫪毐很快就表示了对王绾的认同。可是吕不韦却一直拖着,不肯定也不否定,就是拖着。

    吕不韦心中莫不是又起了什么猫腻?或者他在为自己当初作了错误的决定而后悔,在生着闷气?李斯也懒得来分析吕不韦的具体心态,更没兴趣再登门去作他的思想工作。李斯自有办法让吕不韦屈服。

    于是,奇迹般的,蔡泽的病情突然好转。蔡泽开始在公开场合出现,比如游览风景区、与民同乐,或者出席某项工程的落成典礼等等。消息很快就到达吕不韦的耳朵。吕不韦这下坐不住了。看蔡泽这精神头,复职没什么问题。蔡泽可是吕不韦的老对头了,又是一根顽固难啃的硬骨头,仗着资历比吕不韦还老,时常要给吕不韦下脚使绊。郎中令宁愿便宜给了王绾,也绝不能再让蔡泽复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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