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鸟

作者:考琳·麦考洛

但是,就在1930年,德罗海达尝到了经济萧条的滋味。全澳大利亚的男人都出门找工作。在无工可做的时候,那些无力偿付租金的人都在徒劳无益地找寻着工作。人们纷纷抛儿弃女,自顾自了。那些住在地方自治地上的小棚屋里的妻儿老小排着大队领取施舍,那些当父亲的、做丈夫的出门四处流一浪一去了。男人在启程之前,将他的基本必需品打在毯子里,用皮条拴好,背在后背上,希望他所经过的牧场即使不能雇佣他,至少能搞到点儿糊口的吃食。他们背着包一皮袱卷,从人们常来常往的道路上穿过内地,在悉尼市过夜。

食物的价格很低,帕迪把德罗海达的食品室和仓库都装了个满满腾腾的。每个人到了德罗海达之后,都能把自己的旅行食品袋塞满。奇怪的是,纷至沓来的流一浪一者们总是不断地变化着;他们一旦用热气腾腾的好肉填饱肚子,并装满了路上用的口粮以后,并没有恋栈不去的意思,而是四处云游,寻求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东西。无论如何,不是每个地方都象德罗海达这样乐善好施,这里的人只是对这些赶路的人何以没有留下来的意思而感到大惑不解。也许是因为无家无业、无处可去而产生的厌倦和漫无目的,才使他们不停地漂泊吧。大部分人都挣扎着活下去,一些人倒下去死了,要是乌鸦和野猪还没有把他们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人们便将他们掩埋掉。内地是一片广袤无垠而又偏远寂僻的地方。

斯图尔特又被无限期地留在家里了,商厨房门不远的地方总是倚着一支猎槍。好的牧工很容易雇到,帕迪那本花名册表明,破旧的新牧工工棚里住进了九个单身汉,因此,斯图尔特可以从围场上腾出手来,菲无法保管那些到处乱放的现款,为了安全起见,她便让斯图尔特在小教堂的祭坛后面做了一个暗柜。流一浪一者中坏人很少。坏人宁愿呆在大城市和乡间大镇;对于坏人来说,赶路的生活太纯洁、太寂寞,缺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而,帕迪不想让他家里的女人冒险,这是谁都不会抱怨的。德罗海达声闻遐迩,对路上那些少数不法之徒是很有诱一惑力的。

那年冬季风暴十分厉害,有些是干风暴,有些是湿风暴。接踵而至的春夏两季,雨量十分丰沛,德罗海达的草场长得比往年都要期待盛,都要深。

詹斯和帕西正在史密斯太太的厨房的桌子上刻苦地学习着相应的课程,眼下,他们在热一热闹闹地说着当他们到将要寄宿的里佛缪学校时,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这种谈话会使史密斯太太大冒其火,他们已经学会了在她能听得到的地方不说离开德罗海达的话。

天又旱了起来,在无雨的夏天里,没膝深的草全都干了,被炙烤得打了卷儿,发着银白的光。由于在这片黑壤平原上生活了十年,他们对这种反反复复忽干忽浑的现象已经习以为常。男人们只是耸耸肩膀,四处走动着,就好象它不过是一件总要发生的事情一样。真的,这里主要的营生基本上就是在一个好年景和下一个好年景之间设法生存下来,不管它将是什么样的气候。谁也无法预言雨水之事。布里斯班有个叫因尼格·琼斯的男人,在长期天气预报方面还算有两下了,他运用的是太一陽一黑子活动的新方法。可是,一来到黑壤平原,对他说的话推都不大相信。让悉尼和墨尔本的小姑一娘一们毕恭毕敬地听他的天气预报吧,黑壤平原的人们是死抱着他们那种深人骨髓的陈腐观念不放的。

1932年的冬天,又刮起了干风暴,而且天气奇寒,可是茂盛的草地上的尘土却减少到了最低限度,苍蝇也不象往常那样多得数不胜数了。这对那些生气勃勃的、悲惨地被剪去了一毛一的绵羊可不是什么好事。住在一幢不甚豪华的木房一中的多米尼克·奥罗克太太很喜欢延纳来自悉尼的来访者;她的旅游日程中最一精一彩的项目之一就是拜访德罗海达庄园;向她的来访者表明,即使是远在这块黑壤平原上,有些人也在过着一种高雅的生活。话题总是要转到那些清瘦的、落汤鸡似的绵羊身上。冬天,羊群被剪去五、六英寸的羊一毛一,炎热的夏季一到便会长出来。但是,正如帕迪非常郑重地向一位这样的来访者所说的,这样有助于得到质地更好的羊一毛一。重要的是羊一毛一,而不是羊羔。在他发表了这番议论之后不久,《悉尼先驱晨报》发表了一封来信,要求敦促议会立法以结束其所谓"牧场主的残酷"。可怜的奥罗克太太吓了,可是帕迪却笑得肚子发疼。

"这个蠢家伙还从来没有见过牧工划破羊肚子,用一根打包一皮用的针缝起来的事哩,"他安慰着惶惶不安的奥罗克大太。"这不值得烦恼,多米尼克太太。他们住在城里,不知道另一半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可以不惜花费地一宠一着他们的牲口,就象一宠一孩子似的。一离开城市可就不一样啦,在这儿,你从来没见过一个需要帮助的男人女人或小孩会被置之不顾,可是在城里,同样是这些一宠一溺一爱一畜的人却对一个人求助的哭喊不闻不问。"

菲抬起头来。"他说得对,多米尼克太太,"她说道。"不管是什么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这里羊多城,城里人多。"

八月的一天,当一场大风暴平地而起的时候,只有帕迪一个人远在野外。他翻身下马,把那牲口紧紧地拴在树上自己坐在一棵芸香树下,等待暴风过去。五条狗都在他的旁边挤作一堆,浑身在发一抖,而他本打算转移到另一个围场去的绵羊却心惊肉跳地、仨一群俩一伙地四散逃开了。风暴来得十分可怕,它积蓄着猛烈异常力量,直到大旋风的中心直一逼一到头上才开始发威。帕边用手指堵住了耳朵,紧闭着双眼,默默地祈祷着。

在他坐着的地方,脱落的芸香树叶在上旋的狂风中不停地籁籁作响,不远的地方有堆死树桩和圆木,周围长着根深的草,在这堆发白的、枝枝杈杈的东西中间有一棵粗一大的枯桉树,一裸一露的树干高一耸40英尺,直指漆黑的云一团一,尖而参差不齐的顶端又细又长。

漫天乱闪的蓝色闪电极明亮耀眼,透过帕迪紧闭的眼皮的剌着他的眼睛,使他倏地跳了起来,紧接又象个小玩一偶似地被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震倒在地上。他从地上抬起脸来,看见最后一下壮观的闪电在那棵枯枝树的顶端四周跳闪着,发出耀眼的蓝紫色的光晕;随后,还不等他明白出了什么事,所有的东西刹那间都被烧着了。那些腐朽之物的组织中,最后一滴水份早已被蒸发殆尽,四处蔓生的草非常深,干得象纸。大地就象是给天空一种挑战的答复,那棵大树的顶端吐出长长的火焰;与此同时,它四周的圆木和树桩也烧了起来。围绕着这个中心,一圈大火在旋风中向外席卷而去,一圈一圈地扩展着,扩展着,扩展着。帕迪连走到他的马前的时间都没有了。

被烤干的芸香树也燃着了,它那湿嫩的树心往外渗着树胶。帕迪放眼看去,四下都是厚厚的火墙;树林在熊熊地燃一烧着,他脚下的草也呼一呼作响,冒起了火苗。他听见自己的马在嘶叫着,这叫一声使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可不能眼巴巴地看着这可怜的畜生拴在那里,孤弱无助地被活活烧死。一条狗狂曝了起来,这狂曝声变成了象人一样的痛苦的尖一叫。有那么一会儿,它狂窜乱跳着,就象一个跳动着的火把,随后,慢慢地倒在了火焰熊熊的草地上。其他那些惨叫着四处逃去的狗被飞速蔓延的火吞没了,大火乘风,比任何长眼生翅的东西都要快。当他正站在那里盘算哪条路离他的马最近的时候,席卷而来的大火刹那间就把他的头发烧焦了。他低头一看,只见脚下一大片美冠鹦鹉被烤得吱吱作响。

帕迪蓦地悟到,这就是末日了。在这个地狱里,他和他的马都没有出路。甚至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身后的那片未开垦的处一女地已经是四面大火了,桉树在哔哔剥剥地爆着。帕迪胳臂上的皮肤已经在皱缩、变黑,头上的头发终于在其他更明亮的东西之下变得模糊不清了。这样的死法是难以形容的,因为火是从外往里烧的。最后死去的是大脑和心脏,它们终将会被烧得失去作用的。衣服冒火的帕迪在这片火的大屠一杀中跳着,不停地尖一叫着,而那可怕的声声惨号都是在呼唤着他妻子的名字。

其他的男人都赶在风暴之前回到了德罗海达庄园,将马放进了牲畜围场。有人向大宅走去,有人向牧工工棚走去。在菲的那间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木柴在一乳一白和粉一红相间的大理石壁炉里烧得啪啪作响。克利里家的小伙子们都坐在那里,侧耳倾听着风暴;这些天来,谁都不敢冒险到外面去看一看。壁炉里燃一烧着的桉木散发着好闻的辛辣味儿,竿茶推车里堆满了蛋粒和三明治,十分诱人。谁都不指望帕迪能回来吃茶点了。

大约4点钟的时候,云层向东方滚滚而去,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尽管德罗海达的每座建筑物上都装了避雷什,可不知怎的,每逢干风暴来临,谁也无法泰然处之。杰克和鲍勃站了起来,说是到外面去透透新鲜空气,但实际上是想去松一弛一下压抑的呼吸。

"看!"杰克指着西边说道。

围绕着家内圈地的树林上正在升起一大股青铜色的浓烟,它的上缘被扯成了横向的烟带。

"耶稣呀!"杰克喊道。他跑进了屋里,直奔电话机。

"起火了,起火了!"他冲着话筒喊道。仍然留在房间里的人转过身来,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随后又跑到外面观望去了。"德罗海达起火啦,火势很大!"接着,他便挂断了电话;这就是他需要向基里交换台,和沿线那些电话铃一响就习惯地抓起来听的人们说的话。尽管从克利里家到德罗海达以来,基里地区从未发生过大火灾,但是,这种例行做法他们还是知道的。

小伙子们分头去骑马,牧工们从牧工棚里挤了出来。与此同时,史密斯太太打开了一间仓库,搬出了十几条麻袋。烟是在西边,而风正在从那个方向吹来,这就意味着,火将会向庄园推进。菲脱一下长裙,穿上了帕迪的马裤,随后和梅吉一起向马厩跑去;现在需要每一双能搬动麻袋的手。

在厨房里,史密斯太太把炉膛里的火拨旺,女仆们动手从天花板的钩子上取下大罐子。

"亏得我们昨天杀了一条小公牛,"女管家说道。"明妮,这儿是酒库的钥匙。把我们所有的啤酒和兰姆酒都取来,然后,在我们炖牛肉的时候,你们动手做饮料面包一皮。要快,快!"

由于起了风暴雨惶惶不安的马已经闻到了烟味,很难上鞍,菲和梅吉骑上了那两匹又踢又蹬、难以驾驭的良种马,从马厩里分到了院子中,以便更好地控制住它们。当梅吉全力对付那匹栗色一牝一马的时俟,从基里方向的路上脚步沉重地跑来了两个流一浪一汉。

"起火了,太太们,起火了!还有两匹多余的马吗?给我们几条袋子。"

"顺那条路到畜牧围场去。老天爷呀,我希望你们谁也别在那边被火烧着!"梅吉说道,她还不知道她父亲在那儿呢。

那两个人急忙从史密斯太太那儿抓来了几条麻袋和水袋,鲍勃和男人们已经走了有五分钟了。那两个流一浪一汉尾追而去,菲和梅吉是最后离开的。他们飞马向小河驰去,越过了小河,消失在冒烟的方向。

她们的后面是园丁汤姆,他用钻井泵灌满了那辆大水车,然后发动了引擎。由于老天没有下大雨,没有足够的水去扑灭这场大火,便是,他需要使那些麻袋保持濡一湿,人们正在挥动着那些麻袋。当他挂着低档把卡车开到远处小河的岸边时,便踩住了闸,回头望了一会儿那人去屋空的牧工工头住宅。远处还有两座空房子,这里是庄园最薄弱的部分,这里是易燃物能接近小河远处那片树林的唯一的地方。老汤姆向西边望去,摇了摇头,突然下定了决心。他设法将卡车倒过小河,掉头来到了附近的岸上。他们根本无法阻止围场那边的火势,他们不得不退回来,他来到了紧挨着他曾经住过的牧场工头住宅的冲沟顶上,将水管和水箱接了起来,开始用水冲淋着这些建筑;接着,他又越过工头住宅向沟边的两座小一些的房子走去,也把它们浇湿了。这是他最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让这三座房子湿一透,这样就不会起火了。

在菲和梅吉并辔而驰的时候,不祥的烟云在西边升起,随风扑过愈来愈浓的燃一烧气味。天色渐暗,越来越多的野兽从西边逃窜过来,有袋鼠、野猪、发一抖的绵羊和牛、鸸鹋、大晰蜴以及成百上千的兔子。当她策马从鲍尔海德进入比拉-比拉的时候,发现鲍勃把围场的门全都敞开了——德罗海达的每一个围场都有名称。绵羊竟会如此愚蠢,它们会慌里慌张地跑进一片围篱,站在离敞开的大门不远的篱脚下,可是却根本看不到大门。

人们到达火场时,大火已经向前推进了十英里,并且还在向两侧蔓延,每一秒钟大火都在向前延伸着。又长又深的草和疾风使大火从一片树林跃向另一片树林。她们骑在惊惶万状、被嚼子勒疼的马身上,无可奈何地望着西边。想在这边拦住火是办不到的,一支军队也休想在这里拦住。他们不得不撤回庄园去,职卫庄园,倘若办得到的话。火的前缘已经有五英里宽了,假若他们不催一逼一疲惫的坐骑的话,大火也会赶上他们,并且超过他们的。这情形对绵羊来说是太糟糕了,但是却无计可施。

当他们马蹄得得地从可涉水而过的地方穿过那浅浅的水流时,老汤姆仍在小河旁冲淋着房屋。

"好汉子,汤姆!"鲍勃喊道。"浇下去,让它们湿一透为止,这样就能坚持很长时间了听见了吗?你不是个莽撞地逞英雄的人,比有些榆木脑袋的人强得多。"

庄园的院子里停满了小汽车,从基里而来的道路上还有更多的汽车大灯在跳动着,闪着耀眼的光;当鲍勃拨马走进牲畜围场的时候,一大群人工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火大吗,鲍勃?"马丁·金问道。

"我想,火势太太了,没法救了,"鲍勃绝望地说道。"我估计火大约有五英里宽。风这么大,火延伸的速度几乎象飞跑的马那么快。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把这座庄园救下来,不过我想,基里应该准备保卫他的地方去了,下一个就要轮到他了,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扑灭这场大火。"

"唔,这样一场大火,我们已经晚了。上一次大火是在1919年。我将组织一批人到比尔-比尔去,不过我们在这里的人太多了,而且还要来更多的人呢。基里可以动员差不多500人来救火。谢天谢地,幸亏我在德罗海达的西边,我能讲的就是这些。"

鲍勃咧嘴一笑。"你真是个狠心的安慰者,马丁。"

马丁环视了一下。"鲍勃,你父亲在哪儿呢?"

"象你的布吉拉牧场一样,在大火的西边。他到芸香树林那边,去把一些要生羔的母羊赶到一起。我估计,芸香树林离起火的地方至少还要往西五英里。"

"没有其他人让你担忧的吧?"

"谢天谢地,今天还没有。"

梅吉走进房子的时候,她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真象是一场战争:有指挥的迅速行动,必须关心食物和饮料,保持力量和勇气。灾难的威胁迫在眉睫。其他人来到之后。便加入了已经在家内圈地中的人群,那些人正在放倒紧挨着小河岸边的零星树木,清除四周长得过长的草。梅吉回忆起她头一次到德罗海达的时候曾经想过,家内圈地以前一定优美得多。相比之下,它周围的树木显得葱笼蓊郁,而它却光秃秃的,十分凄凉。现在,她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家内圈地无非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防火场。

每个人都在谈着70余年来基里地区所发生的各种各样的火灾。真是太奇怪了,在长期干旱期间,火灾从来没有形成主要的威胁,因为这里没有足够的草可以使火势向远处蔓延。有几次火灾和这回一样,伏雨过后一两年,草长得根深,茂茂盛盛地成了引火场,于是基里就有大火灾发生了。有时候,这样的火灾会失去控制,直烧数百英里。

马丁·金指挥着300个留下的男人保护德罗海达。他是这个地区年长的牧场主,与火灾搏斗了50年。

"我在布吉拉有15万公顷的地。"他说,"1905年,我那地方的羊和树损失殆尽。我用了15年才恢复起来,有那么一阵工夫,我以为我恢复不起来了,因为那年头羊一毛一和牛肉都卖不出好价钱。"

风依然在号叫着,到处都可以闻到燃一烧的气味。夜幕已经降临,可是,西边的天空被那可怕的火光照得通亮,低垂的烟开始呛得他们咳嗽了。没过多久,他们便看到了火的前缘,巨大的火舌在跳动着,扭曲着,腾起100码高,变成了浓烟,呼一呼的声音就象足球场中观众那过份兴奋的狂喊声,震耳欲聋,围绕着家内围场那片树林的西边已经起火,变成了一堵厚厚的火墙。当梅吉呆若木鸡地在庄园的走廊下望去的时候,可以看到大火映出了人们那渺小的身影,跳来跳去,就象是地狱中那些极其痛苦的灵魂。

"梅吉,你能进来一下,把这些盘子归置到餐具橱里吗?姑一娘一!你知道,咱们可不是在野餐呐!"传来了一妈一妈一的声音。她勉勉强强地转身走了过去。

两个小时之后,第一批换下来的、筋疲力竭的人摇**晃地来了,急不可耐地吃着、喝着,恢复一下耗尽的体力,再回去接着搏斗。牧场的女人们为此吃力地干着活儿,以保证充分供一应炖肉、饮料面包一皮、茶、兰姆酒和啤酒,即使供300人吃也绰绰有余。在发生火灾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干着最适合于他或她干的工作,也就开说,女人要做出饭来,以保证男人们体力充沛。一箱一箱的酒被喝完了,又代之以新的箱子;男人们被烟灰弄得浑身漆黑,被疲劳弄得摇**晃。他们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塞着面包一皮,肉一炖好,便狼吞虎咽地吃下满满一大盘,将最后一大杯兰姆酒一饮而尽,便又返回火场去了。

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的梅吉惊惶恐惧地望着那片大火。火本身有一种超乎世间万物之美的壮观,因为它是一种来自天上的东西,一种无情地来自遥远的日光的东西,一种来自上帝和魔鬼的东西。火的前部已经迅速地推进到了东边,现在,他们已经完全被包一皮围了。梅吉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在这场范围难定的大播烧的前缘所过之处,什么东西都休想存活。黑、橙、红、白、黄,搅成了一一团一,一棵大树的黑色侧影四周镶上了一层橙色的外壳,缓缓地燃着,闪着刺眼的白光;红色的余烬就象熔戏的幽灵一样在上空飘动着,旋转着:烧空了心的树木呈现出黄色,跳动着;一棵桉树就象爆裂了似的,令人目眩的深红色的树皮纷纷如雨下;突然从某个直到现在还烧着的东西上窜起了橙黄和白色相混的火舌,它终于顶不住这场大火了。哦,是啊,在茫茫夜色中这景色实在壮大,她会一辈子记住这场面的。

风速突然加大,迫使女人们都顺着紫藤枝爬上了覆盖着麻袋的银色铁皮的房顶,因为男人全到外面的牲畜围场上去上。尽管她们已经用湿麻袋武装了起来,可她们的手和膝盖还是隔着麻袋被烧伤了。她们在炙人的房顶上打扫着余烬,深怕铁屋顶抵不住上面灰烬的积层而坍塌下来,冒着火苗的碎片会落在下面的木桩上。但是,最可怕的火势已经东移十英里,向比尔-比尔去了。

德罗海达庄园离这片产业的东界只有三英里,离基里最近。比尔-比尔与这片产业搭界,再往东是奈仁甘。当风速从每小时40英里增加到60英里的时候,所有这个地区的人们都明白,除非下一场雨,否则无法阻止这场大火继续烧上几个星期,使方圆数百英里的第一流土地变成一片焦土。

在这场大火中,小河边的房子被烧得最惨,尽管汤姆把他的水罐车灌满,去浇,再灌满,再去烧。可是眼下风速增加了,房子烧了起来。汤姆到了卡车中,哭泣着。

"你最好跪倒在地,求求上帝,当大火的前缘在我们的西边时,风力不要加大了,"马丁·金说道。"要是风再大的话,不仅庄园要完蛋,咱们也得玩完啦。耶稣啊,我希望比尔-比尔别出什么事!"

菲递给他一大杯没掺水的兰姆酒。尽管他不是个年轻人,但是他却在搏斗着,情况需要怎么干就怎么干,并且以主人般的风度指挥着一切行动。

"真是太傻了,"她对他说道。"在一切都似乎要烧起来的时候,风却在不断地惦念着一些奇怪的东西。我并没有想到死,没有想到孩子,或想到这座华丽的房子将毁于一旦。我想到的不过就是我的针线篮,我那干了一半的编织活儿,还有几年前弗兰克给我做的那些心形的蛋糕盘。失去了这些东西我怎么能活下去呢?你知道,所有这些小东西都是些不可替代的、商店里买不到的东西。"

"实际上,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想的。头脑的反应很有意思,对吗?我记得,那还是1905年的事了,我就象发疯了似地高声喊叫着,跟在我妻子的后面逃回了家,可她却只是抓起了一只绷着一小块绣花活儿的绷子。"马丁·金咧嘴一笑。"虽然我们的房子完蛋了,可我们却及时逃了出来。当我建成了一个新家以后,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她那块绣花活儿完成。那是一块老式的刺绣品,你是了解我说的这种东西的。那上面绣着。故乡啊,可一爱一的故乡。"他放下了那只空杯子,摇了摇头,对女人不可思议的行为大不以为然。"我得走了。加里夫·戴维斯需要我们到奈仁甘去。安格斯会到鲁德纳·胡尼施去的,除非我猜错了。"

菲的脸变白了。"天啊,马上要去那么远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菲。布鲁和伯克正在集中人马。"

大火往东横一冲一直一撞地蔓延了三天,其前缘在不断地加宽着。随后,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几乎连续下了四天,浇灭了每一块火炭。可是,大火已经横扫了数百英里,从德罗海在的中部以东,直到基兰博边界地区的最后一片产业鲁德纳·胡尼施,在这片地区之间烧出了一道宽二十英里的黑色焦土地带。

直到开始降雨之前,谁都没指望能接到有关帕迪的消息,因为他们以为他安然无恙、远远地呆在燃一烧带的另一边,被地上的热气和依然在燃一烧的树林隔开了。大火并没有使电话线受到损伤,鲍勃以为他们会接到马丁·金的电话,因为顺理成章的推论的,帕迪会努力西去,到布吉拉庄园避难的。可是,在雨下过六个小时以后,依然没有他的消息,他们就开始着急了。四天以来,他们一直心安理得,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焦急的理由,以为他不过就是被隔开了,并且决定等待;与其到布吉拉去找他,倒不如等他自己回家。

"现在他该回来了呀,"鲍勃说道。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其他人都望着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大雨使空气变得一陰一冷,大理石炉膛里面烧起了熊熊的火。

"鲍勃,你怎么想?"杰克问道。

"我认为,该到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了。他也许受了伤,或者在徒步行走,得走很长的路才能到家;也许他的马被吓坏了,把他抛了下来,躺在什么地方动不了了。他只带着隔夜粮,尽管他还不至于饿死,可是那些食物支持四天,无论如何也不够。眼下最好是不要制造大惊小怪的气氛,这样我就用不着把奈仁甘的人叫回来了。但是,假如我们在天黑之前找不到他的话,我就骑马到多米尼克那儿去。明天我们会到整个地区打听去的。老天爷呀,我希望电话总局的那帮家伙赶紧让那些电话线路忙起来!"

菲在发着抖,她的两眼发出了疯狂的光,几乎快狂乱了。"我要把长裤穿上,"她说,"坐在这里等,我受不了。"

"一妈一,呆在家里吧!"鲍勃恳求道。

"鲍勃,要是他在哪里受了伤,随时随时都会出事的。你已经把收工们派到奈仁甘去了,这使我们出去寻找极缺人物。要是我陪梅吉一起去的话,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们在一起都会有足够的力量对付的。可是,如果梅吉一个人去,就得由你们中间的一个人陪着她一起去寻找,那对她来说是一种一浪一费,更甭提我了。"

鲍勃让步了。"那好吧。你可以骑梅吉的那匹Yan马,你已经骑着它去过火场了。每个人都带上一支步槍,多带些子弹。"

他们骑马出发了,越过小河,来到了那片被烧毁的地区的中心地带。无论何处都看不到一样绿色或灰色的东西,只有一大片湿一透的黑色炭灰,在下了几个小时的雨以后,仍然在令人难以置信地冒着蒸汽。每一棵树上的每片叶子都成了柔软而卷曲的纤维。在以前曾是草地的地方。到处都能看见一小堆黑乎乎的东西。这是被火烧死的绵羊,以及意外被火烧死的Yan牛或野猪这样大一些的动物。他们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搅在了一起。

鲍勃和梅吉走在这支小小队伍的前头,杰克和休吉在中间,菲和斯图尔特殿后。对菲和斯图尔特来说,这段路程是十分平静的。由于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心里感到了慰藉,他们没有说话,能以互相结伴而感到满足。有时,马匹因为发现了什么可怕的迹象忽而靠紧。忽而**,但对最后这对骑手似乎没有什么影响。*使他们走得缓慢而艰难,但是地面上一族一丛烧焦的草却象是一层粗纤维织成的地毯,使马有了落脚之处。在远处地平线上的每一个围栏都使他们抱着能看到帕迪出现在那里的希望,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们的心沉甸甸的,发觉起火的地点比他们想象的要远得多,是在芸香树围场那边。在大火已经烧出很远的时候,他们一定是把风暴云错当成烟了。起火的分界区使人目瞪口呆。在一条清晰而歪扭的分界线的一侧只乘下了闪着光的黑焦油,而另一侧则是他们所习见的土地,呈现出浅褐色和青灰色,在雨中显得十分一陰一郁,但却生机勃勃。鲍勃停了下来,边往回退,边对大家说道:

"喂,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我从这儿往正面方向去,这个方向可能一性一最大,而且我的身一体最壮实。每个人都带足弹药了吗?好。要是你们发现了什么,就往天上开三槍,凡是听到槍声的人必须开一槍作为回答。然后就等着。不管三槍是谁打的,五分钟之后要再打三槍,而且每隔五分钟都要打三槍。听到的人打一槍回答。

"杰克,你顺着起火线寻找。休吉,你往西南方向去。我往两去。一妈一和梅吉,你们往西北去。斯图沿着起火线往正北去。每个人都走得慢一些。下雨天要看远不容易,而且这里到处都有树林。常喊着点儿,也许在爹看不到你的地方能听到你的声音。不过要记住,除非你看到了什么,否则不许开槍,因为他身边没带槍,要是他听见槍声,会不停地大喊大叫的,这对他很不利。

"祝大家好运气,上帝保佑你们。"

就象香客到了最后一个叉路口一样,他们在灰蒙蒙的、连绵不断的雨中分头去了,彼此越高越远,身影越来越小,终于各自消失在预定好的道路上。

斯图尔特仅仅走了半英里,这时,他发现离起火线很近的地方有一片被烧焦的树林。那里有一棵小芸香树,又黑又皱,就象一个黑色的小拖把。紧挨着烧焦的分界线处,残留着一株高大的树桩。他所看到的是帕迪的马,四蹄平躺,和一可大桉树的树干烧结在一起了;而帕迪的那两条狗变成了硬一挺挺的小黑东西,四肢就象棍子似地伸着。他从马上下来,泥浆没到了靴子的踝部,他从鞍鞘中把步槍取了下来。他双一唇在翕动着,一边滑滑跌跌地穿过硬木炭,一边在祈祷着。要不是看到马和儿,他会希望那是一个流一浪一者或是一个累垮的徒步旅行者被火烧着了,陷入了困境。但是,帕迪是骑着马,带着五条狗的,在这条路上谁也不会骑着马,带着一条以上的狗的。这是*德罗海达腹地的地方,不可能认为这是赶脚的牲口商,或是从布吉拉往西去的牧工。远处,是另外三条被烧焦的狗;一共是五条狗。他知道,他不会找到第六条了,他也找不到。

离那匹马不远的地方有一根圆木,当他走到近前时,发现那里窝着一个被烧焦的人。这不会错了。那人背靠着地躺着,在雨中闪着光。后背弯得象张大弓,中间凹,两头向上弯起,除了肩头和一臀一部,其他部分都不挨着地面。那人两臂张开着,扬了起来,肘中弯曲,就好象是在苦苦哀求着;皮内尽脱,露出了焦骨的手指成了瓜形,好象抓了一个空。两条腿也是张开的,但是两膝折曲,黑乎乎的头部茫然地望着天空。

斯图尔特敏锐的神线呆呆地在他父亲的身上停了一会儿。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毁坏了的躯壳,而是一个人,就好象他还活着似的。他把步槍指向天空,开了一槍,又装上一粒子弹,开了第二槍,再装了一粒子弹,第三槍也打响了。他隐隐地听见远处有一声回答的槍响,接着,在更远的地方传来了极其微弱的槍声,这是第二个回答。随后他便想起,较近的槍声大概是来自他母亲和姐姐的。她们是往西北,他是往北。他没有等到规定的五分钟,便又往槍膛里装上了一粒子弹,把槍指向了正西方,开了槍。停顿了一下,重新上子弹,开第二槍,再上子弹,第三槍。他将武器放在了身后的地面上,站在那里望着南边,翘首谛听着。这一次,头一声回答是从西边来的,这是鲍勃开的槍,第二个回答是来自杰克或休吉,第三个回答来自母亲。他冲着步槍叹了口气,他不希望是你最先赶到他这里。

这样,他没有看见在北边的树林里出现了一头硕一大的野猪,但是他闻到了野猪的气息。这头野猪体大如牛,笨重的躯干滚一圆溜肥;当它低头拱着潮一湿的地皮走过来的时候,那短而有力的腿在颤一抖着。槍声惊动了它,它正在痛苦中挣扎呢。它身一体一侧的稀疏的黑一毛一被烧光了,露出了鲜红的肉。当斯图尔特凝视着南边的时候,他闻到的正是那股烤猪皮的香味,就象是从锅里冒出的一股烤肘子的味道,被砍伤的表皮全都烤跪了。他琢磨着他以前一定到过这个地方,这片湿一透了的,黑色的土地在他降生之日就已经铭刻在他大脑的某一部分之中了;恰在此时,他从这种似乎早就体验过的、今人难以理解的平静的忧伤中惊觉了过来,他转过头去。

他弯下腰去**槍,想起它还没有上膛。那头公野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发红的小眼睛由于**而显得疯狂,黄色的獠牙十分尖利,呈半圆形向上一翘着。斯图尔特的马嘶叫起来,它嗅到那畜牲的气味了。野猪转过笨重的脑袋望着它,随后放低姿势准备攻击了。在它的注意力转向那匹马的时候,斯图尔特找到了唯一的机会,他飞快地弯腰抓直了步槍,啪地拉开槍栓,另一只手从茄克衫的口袋里**出一颗子弹。四面还在下着雨,那持续的嗒嗒雨声盖住了其他响声。但是,野猪却听到了槍机向后滑一动的声音,在最后的一刻,它将攻击的方向从马转向了斯图尔特。当他一槍直射进那畜牲的胸膛时,野猪已经快扑到他身上了,但是它的速度一点儿也没有减低。那对獠牙斜了一下,扑偏了,撞在了他的肋上。他跌倒在地上,血就象开足了的水龙头似地涌了出来,浸透了他的衣服,喷了满地。

当野猪感觉到吃了子弹的时候,便拙笨地掉过身来,它踉跄着,**着,步履蹒跚地用獠牙刺他。那1500镑的身一体压在了他的身上,将他的脸压进了满是柏树脂的泥浆之中。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双手抓着两边的土地,狂乱而徒劳地挣扎着,试图挣出来,这种时刻也是他早就料到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没有过希望、梦想和计划,只是坐在那里,沉迷于生气勃勃的世界,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命运而痛苦伤悲的原因。他在想着,"一妈一,一妈一!我为能和你在一起了,一妈一!"甚至当他的心脏在体内爆裂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着。

"我不明白,斯图为什么不再开槍呢?"梅吉问她一妈一妈一。她们策马向着两次连放三槍的地方小跑着,在*之中无法跑得再快了,她们感到心急如火。

"我猜,他一定是认为我们已经听到了,"菲说道。但是,在思想深处她却在回忆着分头往不同方向去寻找时,斯图尔特的脸色;回忆着他伸手抓住她的手时的神态,和他向她微笑时的样子。"我们现在离得不会太远了,"她说着,一逼一着她的马不灵活地、一滑一跌地慢跑着。

可是,杰克已经先到了那里,鲍勃也到了。当他们从那最后一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向这大火燃起的地方奔来时,他们抢在了女人的面前。

"别过来,一妈一,"当她下马的时候,鲍勃说道。

杰克跑到梅吉的身边,抓住了她的胳臂。

那两对灰眼睛转到一边去了。当她们看到这情形的时候,并没有感到特别惶乱和恐惧,好象什么都无需告诉她们似的。

"是帕迪吗?"菲用一种不象是自己的声音问道。

"是的。还有斯图。"

两个儿子都不敢望她。

"斯图,斯图!你说什么?斯图?哦,上帝啊,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不会是他们俩吧——不会的?

"爹爹被火围住了,他死了。斯图一定是惊动了一头公野猪,它袭击了他。他向它开了槍,可是,在它垂死挣扎的时候,倒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压住了。他也死了,一妈一。"

梅吉尖一叫了一声,挣扎了起来,试图挣脱杰克的手;可是菲却象石头人般地站在那里,鲍勃那双肮脏的、沾满血污的手抱着她。她的眼睛呆滞无光,直勾勾地望着。

"这太过份了,"她终于说道,抬头望着鲍勃,雨水从她的脸上流下,一缕缕的头发披散在脖子周围,就象是金黄色的涓一涓细流。"鲍勃,让我到他们身边去,我是其中一个人的妻子,是另一个人的母亲。你不能让我远远地站着——你没有权利让我远远地站着。让我到他们身边去。"

梅吉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依在杰克的怀抱中,两手抱着他的肩头。当鲍勃搂着一妈一妈一的腰走过那片被毁灭的地方时,梅吉望着他们的背影,但是她没有跟他们去。休吉从迷膝的雨中出现了;杰克冲着一妈一妈一和鲍勃点了点头。

"跟他们去,和他们呆在一起。我和梅吉回德罗海达把大车赶来。"他放开了梅吉,帮着她骑上了栗色一牝一马。"快点吧,梅吉,天快黑了。咱们不能让他们在这儿呆一一夜,在咱们回来之前,他们也走不了。"

要在烂泥中赶大车,或驾任何车辆都是不可能的。最后,杰克和老汤姆在两匹牵引马后面用链子拴上了一张瓦楞铁皮,汤姆骑在一匹牧羊马背上牵着它们,杰克骑马走在前面,擎着一盏德罗海达最大的灯。

梅吉留在了庄园里,坐在客厅的火前。史密斯太太极力劝她吃点东西。她泪流满央地望着这姑一娘一默默地忍受着这个打击,既不动也不哭,前门的问环响了起来,她转身去开门,心中疑惑到底是谁竟然能穿过这片*到这里来。在各个相距遥远的庄园之间荒僻的道路上,新闻传播的速度总是让人惊讶不已。

拉尔夫神父正站在廊槽下,他浑身湿一漉一漉的,溅满了泥浆,他穿着骑马服和油布雨衣。

"我可以进来吗,史密斯太太?"

"啊,神父,神父!"她哭喊着,扑进了他伸出的双臂中。"你怎么知道的?"

"克利里太太给我打了电报,我非常感激一位经理兼财产所有人的好意。我不得不离开迪·康提尼-弗契斯大主教,到这里来了。妙极了!你相信我一天得把这庆说上一百遍吗?我是飞来的。飞机在着陆的时候陷进了泥里,机头插一进了地皮,所以,我还没有在地面上走,就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了。天哪,多美丽的基里!我把箱子留在神父宅邸的沃蒂神父那里,从帝国饭店老板那儿讨了一匹马。他还以为我疯了呢,和我赌一瓶乔尼酒,说我根本穿不过这片烂泥呢!哦,史密斯太太,别这么哭了!亲一爱一的,世界不会因为一场火灾而完蛋的,不管这场火有多大!"他说道,微笑着拍了拍她那起伏不定的肩膀。"我在这里一个劲儿地解释,你却偏偏一个劲儿地不作声。千万别这么哭了。"

"这么说,你是不知道了,"她一抽一噎着。

"什么"知道什么?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克利里先生和斯图尔特死了。"

他的脸顿然失色,两手推开了女管家。"梅吉在哪儿?"他大声喊道。

"小的客厅里。克利里太太还在围场上守着一尸一体呢。杰克和汤姆已经去接他们了。哦,神父,尽管我很虔诚,可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上帝太残忍了!为什么他非夺去他们俩的生命不可呢?"

可是,拉尔夫神父站在这里只是为了听梅吉在哪里的。他向客厅里走去,边走边脱一下了雨衣,身后留下了一串泥迹。

"梅吉!"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身边,在她的椅子一侧跪了下来,把她那双冷冰冰的手紧紧地抓在他那湿一漉一漉的手中。

她从椅子里滑了下来,慢慢地倒在他的怀中,头枕在他那滴着水的衬衫上,合上了眼睛。尽管她痛苦、伤心,但是她感到非常幸福,希望这一刻永远也不要结束。他来了,这证实了他对他所具有的力量,她没有想错。

"我身上湿,亲一爱一的梅吉,你会沾上水的。"他地说道,脸颊贴着她的头发。

"没关系。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我想肯定一下,你是否安然无恙。我有一种这里需要的感觉,我必须搞清楚。哦,梅吉,你爸爸和斯图!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爹被火赶上了,斯图找到了他,他是被一头公野猪弄死的;他射中了它以后,它压在了他的身上。杰克和汤姆已经接他们去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搂着她,轻轻地摇着,就好象她是个孩子,直到火把他的衬衫和头发的一部分烤干。由于她身一体的重量,他感到有点儿发僵。这里,他用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托了起来,直到她仰脸望着他,但是他没有想到吻她。这是一种复杂的冲动,并不是出于他内心的愿望,而是他看到她到双灰色的眼睛中蕴藏的感情之后所产生的某种本能的冲动。这是一种生疏的、非同一般的神秘的感觉。她的胳臂悄悄地从他的胳臂下面抬了起来,扣住了他的后背。他忍不住缩了一下,他忍不住,解释说后背觉得疼。

她往后退了一会儿。"怎么啦?"

"一定是飞机着陆时擦伤了我的肋骨。飞机的机身陷进基里陈年的烂泥中去了,这真是一次十分笨拙的着陆。我扑在前面的座背上保持平衡来着。"

"喂,让我看看。"

她手指沉着地解一开了那件潮一湿的衫衫的拍子,把衬衫从他的胳膊上褪一下,又从他一臀一部后方拉了下来。在他那光滑的棕色皮肤上,有一条清晰而难看的紫一红一色斑痕,从肋骨下的一侧拉到另一侧;她屏住了呼吸。

"哦,拉尔夫!你就带着这伤一直从基里骑马来的吗?伤得多厉害啊!你觉得没关系吗?不觉得虚弱吗?你身一子里也许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吧?"

"没有,我很好,没这种感觉。我急着赶到这儿,弄清你是不是安然无恙。我想,我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把这伤当成一回事。假如我有内出一血的话,我想,我早就会知道的。上帝呀,梅吉,别碰!"

她已经低下了头,正在用嘴唇温柔地贴着那擦伤,手掌带着一种使他心荡神摇的感觉,顺着他的前胸滑一到了他的肩头。他呆住了,感到很恐惧,想不顾一切地挣脱出来,用力扳她的头。可不知怎的,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她,仿佛有一条蛇紧紧地缠住了他的意志力,使他的意志窒息了。**飞到了九霄云外,教会飞到了九霄云外,上帝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寻到了她的嘴,迫使它拼命地张大,想要把她得到得越多越好。为了缓和他这张如饥似渴的狂劲,他把她抱得紧得不能再紧了。她把脖子给了他,袒露出了自己的肩膀;那里的皮肤冷冰冰的,比绸子还要光滑。这情形就象是越来越深地淹没在水中,透不过气,无能为力。一精一神上的巨大压力几乎把他完全压垮了,感官中突然之间好象瓷肆洋溢地充满了带苦味的浓酒。他想哭泣,在这致命的重负之下,继续拥抱下去的愿望渐渐地泄一了劲儿。他将她搂着他那沮丧的身一体的胳臂扳一开,一屁一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头垂在**,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膝头上发一抖的双手。梅吉啊,你对我做了些什么,要是我让你随一心一所一欲的话,你又会对我如何呢?

"梅吉,我一爱一你,我将永远一爱一你。可我是个教土,我不能这样……我真不能这样啊!"

她很快地站了起来,拉直了她的罩衫,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慌乱地微笑着,这只能使她眼中那看失望的痛苦显得更加醒目。

"好啦,拉尔夫。我要去看看史密斯太太是不是能给你搞些吃的东西,然后我给你把马匹用的涂抹剂拿来。它对促使擦伤结疤有奇效,我敢说,止痛的效力比亲一吻要强得多。"

"电话能用吗?"他挣扎着问道。

"能用。他们在树上拉丁一条临时线路,两三个小时以前就给我们接通了。"

但是,她走后好几分钟,他还不能使自己完全平静地坐在菲的写字台

"交换台,请给我接中继线。我是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在德罗海达——噢,哈罗,多琳,我知道,你还在交换台。听到你的声音我也很高兴。"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在悉尼交换台值班的是谁,只能听见她那叫人厌烦的声音。"我想给呆在悉尼的教皇使节大人打个加急直通电话。他的号码是1010——2324。多琳,在我等悉尼电话的时候,请给我接一下布吉拉。"

在接通悉尼之前,已经没有什么时间把发生的事告诉马丁·金了。但是通知布吉拉方面有一句便够了。基里将从他这里,以及电话共用线上的偷一听者那里知道所发生的事的,而那些敢于骑马穿越*的人会赶来参加葬札。

"是阁下吗?我是德·布里克萨特——是的,谢谢您,我已经安全抵达,但是机身已经陷在泥浆里了,我不得不乘火车返回了——是泥浆,阁下,泥——浆!不,阁下,这里在下雨,什么东西都寸步难行。我不得不骑在马背上从基兰博赶到德罗海达的,这是下雨时唯一可试的办法——这就是我给您打电话的原因,阁下。我还是来一下好。我想,我一定是有过某种预感……是的,情况很糟糕,糟透了。帕德里克·克利里和他的儿子斯图死了,一个是在大火中烧死的,一个是被公野猪压死的……公-野-猪,大人,一头野猪……是的,您说得对,在这里不得不讲一种有点儿稀奇古怪的英语。"

通过声音微弱的叫话,他能听到沿线的偷一听者的喘一息声,他不由地咧嘴笑了笑。你总不能冲着电话大喊大叫,让所有的人都必须挂上电话——偷一听是基里向它的急于交际的公民们提一供的唯一乐趣,它具有群众一性一——不过,只要他们挂上电话,那使节大人就会听更清楚些了。"阁下,蒙您的允许,我将留下主持葬札,并且确保这位寡一妇和遗孤们安然无事……是的,阁下,谢谢您。我尽快赶回悉尼。"

交换台也在听着。他拍了拍电话叉杆,马上又说道:"多琳,请再接回布吉拉。"他和马丁·金谈了几分钟,并且决定:由于时当八月,科塞未来,葬礼将在后天举行。尽管遍地*,还是有许多人愿意来参加葬礼,并用准备骑马到这儿来的,但这是一件既缓慢又艰巨的事。

梅吉拿着马匹涂抹药回来了,但并没有替他涂抹的打算,只是默默地把药瓶递给了他。她突然告诉他,史密斯太太正在小餐厅里给他准备一餐热气腾腾的晚饭,还需一个小时,因此他还有时间洗个澡。他不安地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梅吉认为他使她大失所望了。但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想,或她是从哪种角度来判断他的。她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她要生气呢?

在朦胧的晨色中,那小小的队伍护送着遗体来到了小河旁,停了下来。尽管河水依然没有漫过两岸,但是基兰河已经变成了一条涨得满满的、水流湍急的、有30英尺深的河流了。拉尔夫神父骑着那匹栗色牡马游了过去,和他们见了面。他的脖子上围着圣中,他的职业用品装在一个马错里。菲、鲍勃、休吉和汤姆围站在一边。他拉下了盖着遗体的帆布,准备给他们施涂油礼。给玛丽·卡森涂过圣油之后,什么也不能使他感到恶心了;但是,他发现帕迪和斯图的身上没有任何使人感到厌恶的地方。他们的外表都呈现出黑色,帕迪是让火烧黑的,斯图是由于窒息而发黑的,但是,那教士还是满怀着热一爱一和尊敬吻了他们。"

那张粗糙的铁板拖在一套牵引马的后边,在地皮上发着刺耳的扎扎声,蹦蹦跳跳地走了15英里,在泥浆地上拉出了深深的沟槽。几年之后这些沟槽依然可辨,甚至在其他季节,地上长满了草的时候,依然看得出来。不过,他们似乎不能再前进了,打着漩涡的小河把他们远远地留在了它的一侧,虽然这里离德罗海达只有一英里路。他们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魔鬼桉的树冠,尽管下着雨,但那些树冠依然清晰可辨。

"我有个主意。"鲍勃转身对拉尔夫神父说道。"神父,你是唯一骑着一精一力充沛的马的人,事情得靠你了。我们的马只能在这条小河里游个单程——它们在泥地和寒冷中奔波之后,已经没劲儿了。请你回去拿几个44加仑的空汽油桶,把盖子密封住,使它们不可能漏水成松脱。如果必要的话,就把它们给焊上。我们需要12只,假如你找不到更多的汽油桶,十只也行。把它们绑在一起,带过小河来。我们把它绑在铁皮下面,象乘驳船一样漂过去。"

拉尔夫神父二话没说,就按他的嘱咐去办了;这比他能想出的任何一个主意都要高明。比班-比班的多米尼克·奥罗克和他的两个儿子骑马来了。他是一位邻人,住的不远,用不着赶许多路。当拉尔夫神父向他们讲明应当怎样做之后,他们便迅速动起手来,在羊圈里到处找空油桶。雨依然在下着,不停地下着。不再下两天是不会住的。

"多米尼克,我极不愿意求你们办这件事,不过,这些人回来之后,恐怕也都快半死了。明天我们必须举行葬礼。虽然基里的丧仪承办人能及时地把棺材做好,可是我们根本无法把它们从这片烂泥塘里运出来。你们哪位能费心做一具棺木?我只需要一个人跟我一起游过小河。"

奥罗克的两个儿子点了点头。他们不愿意看到让大火糟踏过的帕迪或公野猪糟踏过的斯图尔特。

"我们干吧,爹,"利亚姆说道。

拉尔夫神父和多米尼克、奥罗克骑着马,把汽油桶拖在后面来到了小河旁,游了过去。

"有一件事,神父!"多米尼克喊道。"咱们用不着在这该死的泥地上挖个大坟坑了!老玛丽为迈克尔的后院修大理石墓一**一的时候,我常常想,为这个窝囊废她也太有点儿破费了。可是,假如她眼下就在这儿的话,我会吻她的!"

"对极啦!"拉尔夫神父喊道。

他们把汽油桶绑在了铁皮的下面,一边绑六个,将帆布蒙在上面,捆紧,用绳子把它们套在游水而过的、筋疲力竭的牵引马岙上。那绳子最终会拉着这筏子走的。多米尼克和汤姆跨着那两匹大牲口,在德罗海达一侧岸边和制高点上停了停,回头望着。这时,那些人仍然孤立无援地钩住那只临时拼凑而成的筏子,往岸边推着,猛地推进了河中。牵引马开始举步了。当筏子漂起来的时候,汤姆和多米尼克尖声吆喝着马。筏子跳动颠簸得十分厉害,但是它浮动着,有足够的时间把它平平安安地拉过来。与其把这个临时凑成的筏子拆散,倒不如不拆散,索兴让两位驭手赶着他们的马顺着通向大宅的路走下去。铁皮在汽油桶上颠动比没有汽没桶垫着要好得多。

在通往堆满了羊一毛一包一皮的剪一毛一棚一侧的大门前有一道大坡,于是,他们便把筏子和它所载运的东西放进了一间柏油味、汗味、羊一毛一脂味和粪便的臭气味冲鼻的大屋子里。明妮和凯特裹一着油布雨衣从大宅到这边来守第一班灵。她俩分别跪在铁棺材架两侧,念珠串在咔咔地响着,念经的声调抑扬顿挫。她们很清楚,得不遗余力地追念死者。

邸宅里面挤满了人。邓肯·戈登从伊奇-乌伊斯奇来了,加里兹·戴维斯从奈仁甘来了,霍里·霍怕顿从比班-比班来了,伊登·卡迈克尔从巴因拉来了。老安格斯,麦克奎恩搭了一辆当地的货车,和汽车司机挤在一起到了基坦克;在那里,他向哈里·高夫借了一匹马,并且和他一起骑马赶来了。一条路走不适,他们便再换一条路,足足在烂泥浆地走了200英里。

"我饥肠响如鼓了,神父。"七个人在小餐厅里坐定,吃起了肉片腰子馅饼之后,哈里教士说道。"大火在我那里从这头烧到了那头,几乎没剩下一只活着的羊和绿色的树了。我只好说,前几年年景不错,真是幸运啊。再重新进货我还付得起钱。要是雨能继续下的话,草地会很快恢复起来的。不过,神父,但愿老天爷保佑而我们在下一个十年中避免另一次天灾吧,因为不会再有积蓄对付另一次天灾了。"

"喂,哈里,你的损失比我小。"加里兹·戴维斯说道,他显然带着大享其乐的神态切着史密斯太太做的那融成又轻又薄的一片的馅饼;一连串的灾难也决不会长时间地使黑壤平原的人胃口不佳的。戴维斯需要用食物来满足他的胃口。"我估计,我的土地大约一半受到了损失,也许还有三分之二的绵羊。真是背运透顶,神父,我们需要你的诉祷。"

"唉,"老安格斯道。"神父,我的损失没有小哈里和加里①那么大,可是也够糟心的了。我的土地损失了六公顷,我的小绵羊损失了一半。这年头儿就是这样,神父,这真使我希望自己象个年轻小一姐那样,不离开悉尼就好了。"①加里兹的一爱一称——译注

拉尔夫神父微微一笑。"这是个过时的愿望啦,安格斯,这你自己很明白。你离开悉尼的理由和我离开克伦纳玛拉的理由是一样的。那地方对你来说太小了。"

"唉,别提啦。石南是不会象桉树那样引起这样一场大火的,对吗,神父?"

这将是一个奇特的葬礼,拉尔夫神父一边四下看看,一边想道;仅有的女宾就是德罗海达的女人们,因为全部外来的送葬者都是男人。在史密斯太太给菲脱了衣服,擦干了身一子,把她安顿到她和帕迪合用的那张大床上之后,拉尔夫给她服了一副剂量很大的鸦片酊。菲拒绝喝那剂药,歇斯底里地哭泣着;他捏着她的鼻子,把药无情地倒进了她的嗓子眼儿。有意思的是,他根本就没想到她的一精一神已经塌下来了。药很快就发生了作用,因为她已经有14个小时粒米未沾牙了。当发现她已经沉沉睡去时,拉尔夫也安心地休息了。他一直在注意着梅吉,眼下,她正在厨房里帮助史密斯太太做饭。男孩子们全都上了床,他们疲惫已极,连潮一湿的衣物都没来得及脱便垮下来了。明妮和凯特已经完成了分配给她们的、风俗习惯所要求的守灵差使。由于一尸一体是存放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倒霉的地方,加里兹·戴维斯和他的儿子伊诺克接了班;其他的人一边吃饭、说话,一连自行派了班,每班一小时。

年长的人在餐厅吃饭的时候,年轻人都不在场。他们都在厨房里做出一副给史密斯太太帮忙的样子,其实全都在盯着梅吉。拉尔夫神父发现了这一情形,他觉得既苦恼又宽慰。哦,她肯定要在他们中间挑选丈夫的,她不可避免地要这样做。伊诺克·戴维斯29岁,是个"黑色的威尔士人",这就是说,他长着一头黑发,眼睛特别黑,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利亚姆·多米尼克26岁,头发灰中带红,蓝眼睛,和他那25岁的弟弟罗利十分相象;康纳·卡麦克尔和他妹妹长得一模一样,他年龄大一些,32岁了,虽然有点傲慢,但相貌着实英俊。要是依着拉尔夫神父的意思在这群人里挑选的话,他中意于老安格斯的孙子阿拉斯泰尔;他和梅吉的年龄最接近,24岁,是个多情的小伙子,长着和他祖父一样的苏格兰人的眼睛,头发已经呈灰白色了,这是他的家族的特征。让她和他们之中的一个相一爱一,结婚,得到她朝思暮想的孩子吧,哦,上帝啊,我的上帝,倘使你能为我办到这一点的话,我将很高兴地承受一爱一她的痛苦,十分高兴……

棺材上没有覆盖鲜花,小教堂四周的花瓶也都是空的。那可怕的火的热一浪一所过之处——这火是两天前刚刚被大雨熄灭的——还有什么花能幸存下来呢?它们全都象被蹂一躏过的蝴蝶一样,纷纷落在烂泥之中。甚至连一株问荆或一枝早开的玫瑰都没有。而且大家全都累了,疲乏之极。那些为了表示对帕迪的热一爱一而在*的道路上远途赶来的人累了,这些运回一尸一体的人累了,那些拼命地做饭、打扫卫生的人累了;拉尔夫神父已经累得好象觉得是在梦游似的:菲那萎顿、苍白的脸上,两眼黯然失神;梅吉还着一副悲愤交集的脸色;共同聚在一起的鲍勃、杰克和休克陷入了共同的哀伤……

他没有讲什么颂辞。马丁·金代表全体到会的人简短他讲了几句,随后,教士马上就做了追思弥撒。他理所当然地带着他的圣餐杯、圣餐和一条圣带,因为当一个教士去对人施以安慰或帮助的时候,不带这些东西他就无法活动。但是,他没有带法衣,而这幢房子里也没有这东西。可是老安格斯在路上的时候,曾到基里的神父宅邸绕过一个弯子,在油布雨衣裹一着的马辖里装了一件参加追思弥撒用的黑丧服。于是,他便在雨水噼噼啪啪地打着窗户,咚咚地敲着二层楼上的铁皮房顶的噪声中,合乎体统地装束了起来。

随后,他就走了出去,走到了令人凄然的雨中,穿过完全被热一浪一烤成了棕色的、枯萎的草坪,向围着白棚栏的墓地走去。这一次,抬棺者们都愿意把那朴素的长方形箱子扛在肩头了。他们在泥地上一步一滑地走着,雨水扑打着他们的眼睛,他们竭力想看清前进的方向。中国厨子坟上的那些小铃铛单调乏味地响着。

葬礼进行完毕,一切就绪。送葬者们骑上他们的马启程了。他们那沿布下的脊背都驼着,有些人不胜凄沧地望着那一片被毁灭的景象。而另一些人则为他们能幸免一死,逃脱了火灾而在谢天谢地。拉尔夫神父把他那几样东西收拾了起来,他明白,趁他还能走的时候,他必须走。

他走去看望菲,她坐在写字台旁,低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菲,你会平安无事的吧?"他坐在能够看到地的方向,问道。

她转向了他,她的内心显得如此平静、冷漠,使他感到害怕;他闭上了眼睛。

"是的,神父,我会平安无事的。我还有那些帐薄,还有五个儿子——如果算弗兰克的话,是六个。不过,我想我们不能把弗兰克算在内了,对吗?为那件事,我谢谢你,我也就没有什么再可说的了。得知你的人在照看着他,使他稍微安心地生活下去,真是一个安慰。哦,要是我能看看他就好了,哪怕就一次!"

她就象是一座灯塔,他叹道,每一次那强烈的感情——这感情多得无法容纳一在她的心中复苏的时候。都要闪出哀痛之光。这是一道眩目的闪光,随后便是长时间的寂灭。

"菲,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些事情。"

"哦,是什么?"她的问光又熄灭了。

"你在听我说话吗?"他厉声问道,心里感到担忧,感到一种比刚才更强烈的、突如其来的恐惧。

有好一阵工夫,他以为她深深地退入了自己的内心之中,就连他那严厉的声音也无法穿透。可是,那灯塔又一次闪出了耀眼的光,她双一唇翕动着。"我那可怜的帕迪!我那可怜的斯图尔特!我那可怜的弗兰克!"她凄凄戚戚地说着,然后又恢复了那钢铁般的自我控制,仿佛她已经下定决心使那熄灭的周期延续下去,在她的有生之年不再次闪光了。

她的眼睛茫然地在房间里扫动着。"是的,神父,我正在听着,"她说道。

"菲,你的女儿怎么办呢?你想到你还有一个女儿吗?"

那双灰色的眼睛抬了起来,望着他的脸,几乎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盯着他。"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想到这一点吗?什么是一个女儿?她只能使你回想起病苦。她只是一个人年轻时的变体,正丝毫不差地蹈另一个人的覆辙,同样会泪流满面地哭泣的。不,神父。我竭力忘掉我有一个女儿——倘若我真的想到她,也是把她当作我的一个儿子。作母亲的只记得她的儿子。"

"你会泪流满面地哭泣吗,菲?我只见你流过一次眼泪。"

"你再也不会见到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再有泪水了。"她的整个身一子都在颤栗着。神父,你起了解一些事情吗?两天以前,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的一爱一帕迪,就好象我终生都在一爱一着他似的——太晚了。时他来说太晚了,对我来说也太晚了。要是你能明白我多么希望能有一次机会,把他搂在我的双臂之中,对他说我一爱一他,该有多好啊!哦,上帝,我希望没有人遭受过我这样的痛苦!"

他移开了眼光,不去看那突然之间神态大变的脸庞,难她时间以恢复平静,也给自己时间以理解这位谜一般的人。这人就是菲。

他说:"其他任何人都不曾体会过你的痛苦。"

她的一个嘴角抬了抬,露出了一丝严峻的微笑,"是的,这是一个种安慰,对吗?这也许没有什么可值得羡慕的,但我的痛苦是我的。"

"菲,你能答应我一些事情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要照顾梅吉,不能忘记她。让她去参加地方上的舞会,认识几个小伙子,鼓励她多想想自己的婚姻大事和建立一个自己的家庭。今天,我看见所有的小伙子都盯着她。给她机会,让她在比这更欢快的气氛中和他们相见。"

"不管你怎么说,都依你,神父。"

你叹了口气,便随她去望着自己那瘦小而又惨白的手出神发愣了。

梅吉跟他来了了马厩。帝国饭店老板的那匹粟色Yan马已经用草料和豆子填饱了肚皮,在这马的乐园里呆了两天。他把饭店老板的那副旧马鞍扔到了马背上,弯下腰系紧了马肚带和马鞍的绳扣。这时,梅吉靠在一大捆稻草上,望着他。

"神父,看看我发现什么啦。"当他紧完马鞍,直起腰来的当儿,她说道。她伸出了一只手,手中有一朵浅粉色的玫瑰花。"这是唯一的一朵了。我在水箱架下面的树丛背后找到的。我想,它没有受到大火热气那么厉害的烘烤,又受到了遮掩,没叫大雨淋着。所以,我为你把它采来了。这是能让你记住我的东西。"

他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半开的花,他的手无法保持平静。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朵花。"梅吉,我用不着再记住你了,现在用不着,永远用不着。你就在我的心里,这你是知道的。我无法对你掩藏这种感情,对吗?"

"可有时候,看得见**得着的纪念品还是需要的,"她固执地说道。"你可以把它带走,看着它,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会提醒你,要不然你不可会把所有的事都忘掉的。请带上它吧,神父。"

"我叫拉尔夫,"他说道。他打开了自己那小小的圣餐盒,将那本装订着珍贵的珍珠母的大部头弥撒书取了出来,这是属于他个人的财产。这东西是13年前他的亡父在他接受圣职的时候送给他的。书页在夹一着一条又厚又大的白缎带处打开了,又翻过几页,把玫瑰花放在里面,用书把它夹了起来。"梅吉,你也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件纪念品,是吧?"

"是的。"

"我不会给你的。我希望你把我忘掉,希望你在自己周围的世界多看看,找一个好男人,嫁给他,得到你如饥似渴地想得到的孩子。你是个天生的母亲。你千万不要苦苦地恋着我,这是不对的。我永远不会离开教会。为了你的缘故,我要对你完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不想离开教会,因为我对你的一爱一和一个丈夫将给予你的一爱一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忘掉我,梅吉!"

"你不愿意和我吻别吗?"

他的回答是翻身骑上了饭店老板的粟色马,还没来得及把老板的毡帽戴到自己的头上,便驱马向门口走去。须臾间,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闪动着亮光,随后,马儿便走进了外面的雨地中,不情愿地打着滑走上了通往基里的道路。她并没有打算去迫赶他,只是呆在一陰一暗、潮一湿的马厩里,呼吸着马粪和草料的气味;这使她想起了新西兰的谷仓和弗兰克。30个小时之后,拉尔夫神父走进了教皇使节的房间。他穿过房间,吻了吻主人的戒指,便疲乏地一屁一股坐在了椅子上。只是当他感到主教那双慈一爱一的、洞察一切的眼睛在盯着他的时候,他才发觉他的外表一定很特殊。难怪在中心站下火车的时候,那么多人都盯着他看呢。他根本就没想起沃蒂一托马斯神父替他在神父宅邸里保管的那只箱子,便在差两分钟就要发车的时候登上了夜班快车。他在冰冷的车箱里穿着衬衫,马裤和靴子走了200英里;衣服虽潮,但他根本就没发觉。于是,他带着沮丧的微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走到了主教的身边。

"对不起,阁下。出了许多事情,我根本就没想到我这副怪样子。"

"不用抱歉,拉尔夫。"和他的前任不一样,他愿意叫他秘书的教名。"我觉得你的样了非常一浪一漫,也很帅。只有有点儿太世欲化了,你同意吗?"

"不管怎么样,确实是有些太世俗化了。至于说道一浪一漫和帅,阁下,这只是因为您还没怎么见过基兰博地区常穿的服装。"

"亲一爱一的拉尔夫,倘若你突然决定穿戴灰溜溜的粗麻袋布衣服,那你就是在想方设法使自己显得既一浪一漫又帅!骑马的嗜好和你很相配,而且,实际上也是这样的。祭司的法衣也差不多是这样,你无须费力告诉我,你只是把它当作教士的黑色服装,而没有察学觉到它和你十分相配。你有一种特殊的令人动心的力量,十分迷人。你仍然保持着你那匀称的身段;我认为你一向是愿意如此的。我还想,在我被召回罗马的时候,我将带你和我同行。看到你置身于我们那些又矮又胖的意大种高级教士之中,一定会使我大大开心。"

罗马!拉尔夫神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很糟糕吧,我的拉尔夫?"主教接着说道。他那只戴着戒指的、温柔的手在抚磨着他那只心满意足地**叫着的埃塞俄比亚猫的光滑的后背。

"好极了,阁下。"

"这里的人,你是很喜欢他们的。"

"是的。"

"你是同样热一爱一他们大家呢,还是对其中一些人的一爱一超过另外一些人?"

可是,拉尔夫神父至少和他的主人一样聪慧,现在,他跟着他主人的时间已经足以使他知道主人的脑子是如何想的了。于是,他用一种使人迷惑的诚实态度,一个他发现能够立即麻痹这位大人的疑心的诡计避开了这个滑头的问题。那难以捉**的、狡猾的头脑根本就没想到,一种外表的坦率也许比任何一种规避都更虚伪。

"我确实热一爱一他们大家,但是,正如您所说,我对某些人的热一爱一要超过对另外一些人的热一爱一。我最一爱一的是一个叫梅吉的姑一娘一。我总觉得我对她有一种特殊的责任,因为这个家庭是如此唯儿子的马首是瞻,忘记了她的存在。"

"这个梅吉有多大?"

"我说不太准。哦,我想,大概在20岁上下吧。不过,我已经让她母亲答应,从她那些帐簿里一抽一出身来,用充足的时间保证这姑一娘一能参加几次舞会,认识几个小伙子。寸步不离德罗海达会使她虚度光一陰一,这是一种耻辱。"

除了讲实话以外,他没有多说一句。主教那难以言喻的、灵敏的感觉马上就发现了这一点。虽然他只比他的秘书大三岁,但是他在教会生涯中所受的挫折没有拉尔夫多。不过,他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都比拉尔夫要老辣得多。梵蒂冈扼杀了一些生气勃勃的一精一萃之才,如果一个人才华早露的话,而拉尔夫身上这种的才华是绰绰有余的。

不知怎的,他的戒备之心松一弛了下来,继续望着他的秘书,结束了这个使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感到不痛快的、一精一心设计的有趣把戏。起初,他确信这里面有耽于肉一欲而表现软弱的问题,不是在这方面,就是在另一方面。那极其漂亮的外表和与之相称的身材肯定会使他成为许多人情一欲的目标。这种事太多,对于保持清白是不利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自己只看对了一半;毋庸置络,这种事情他是能意识到的,可是,主教开始确信拉尔夫确实是清白无辜了。因此,不管拉尔夫神父热衷于什么事,都不存在着肉一欲的问题。如果说拉尔夫有搞同一性一恋的嫌疑的话,那么,他曾经让这位教士和一些熟练的、不可救药的同一性一恋者在一起呆过,但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在这个地方,他曾看到这位教士和一些最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也没有产生什么效果。没有一丝感兴趣或情一欲的迹象,甚至在拉尔夫根本没有发觉自己是处于被监视的情况下,也没有这种迹象。主教不能总是亲自去观察的。可是当他雇佣狗腿子去干这事的时候,是不通过秘书去办的。

他开始认为拉尔夫神父的弱点是以作为一名教士而傲慢和野心勃勃了,这二者作为个人一性一格的一部分,他是能理解的,因为他本人就具备这两个特点。教会能够为抱负远大的人提一供职位,正如它拥有各种了不起的、本身就是不朽的伟大人物一样。流言蜚语传说,拉尔夫神父欺骗了他声称他极其热一爱一的克利里家,夺去了他们拥有充分权利的遗产。如果他确实是这样的话,倒是值得把这个人紧紧常提在自己的手中。当他提到罗马的时候,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简直冒出了火光!也许,再使一着锦囊妙计的时候到了。他懒洋洋地抛出了一个能勾起交谈的话引子,不过,他那麻搭着的眼皮下的双眼却十分敏锐。

"拉尔夫,在你离开的时候,我从梵蒂冈方面获悉了一些新闻,"他说着,轻轻地放下了那只猫。"我的谢芭,你太自私了,把我的腿都弄麻了。"

"噢?"拉尔夫坐到了椅子上,他强睁着眼睛。

"是啊,你该上一床睡觉了。不过,在你没有听到我的新闻之前还不能睡。不久以前,我给教皇寄了一封私人的信件。今天,我的朋友蒙泰边主教给我带来了回信——我搞不清他是不是文艺复兴时代音乐家的一位后裔①,我见到他的时候,怎么就没问一问呢?哦,谢芭,你高兴的时候,就非得用爪子刨来刨去吗?"①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和有一位小提琴家、歌剧作曲家叫格劳迪奥·蒙泰沃迪(1567-1543),因为他的名字与蒙泰沃迪主教一样,故教皇使节联想到他是音乐家的后裔——译注

"我正在听呢,阁下,我还没睡着。"拉尔夫神父笑了笑,说道。"难怪您样喜欢猫呢。您自己就象猫,为了自己开心而折磨着捕得的食物。"他"啪"地打了一声响指。"喂,谢芭,离开他,到我这儿来!他太严酷了。"

那只猫马上就从那紫一红一色的衣摆上跳了下来。穿过的地毯,轻巧地跳上了教士的膝头,摇着尾巴站在那里。它嗅出了马和泥浆的陌生气味,便发起愣来。拉尔夫那双蓝眼睛还着笑意望着主教那棕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半闭着,但非常警觉。

"你是怎么办到这一点的呢?"大主教问道。"一只猫是决不会到任何人那里去的,可是谢芭却到你那里去了,就好象你给它喂了鱼子酱和缬草似的。忘思负义的东西!"

"我在等着,阁下。"

"而你有用这个来惩罚我,把我的猫从我这儿引走了。好吧,你赢了,我输了。你以前输过吗?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亲一爱一的拉尔夫,得向你祝贺啊。将来,你会戴上主教冠,穿上长袍,被称为阁下的,德·布里克萨特主教。"

这话一下子使那双眼睛睁圆了!他喜形于色了。这回拉尔夫神父没有打算掩饰或隐瞒自己的真实感情。他真正笑逐颜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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