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作者:巴尔扎克

 德·巴日东太太心上想:“还算运气,不曾让那小子过分接近,什么也没有给他。”

侯爵夫人认为大姑的眼神等于回答了她的话,便接着说:“那么,好,我劝你就此放手吧。哼!冒用一个旧家的姓?……这样胆大妄为的举动,社会决不轻易饶 恕。我相信那的确是他母亲的姓;不过,亲爱的,你该想到只有王上有权下一道上谕,把吕邦泼雷的姓赐给他们族里的外孙。倘若那**嫁的是个身分低微的丈夫, 王上的特许便是极大的恩典,要有巨万的家私,不小的功劳,还得大人物保举。他的打扮完全象小商人穿了新衣衫,可见他没有钱,也不是绅士;长相固然好看,可 是傻得厉害,既没有风度,也没有口才,总之是没有教养,你怎么会提拔他的?”

德·巴日东太太已经不认吕西安,正如吕西安暗暗否认她一样,她心惊胆战,惟恐弟媳妇知道她旅行的真相。

“唉,亲爱的弟媳妇,我连累了你,真过意不去。”

“我不会受连累,”德·埃斯巴太太微笑道,“我是为你着想。”

“可是你约他星期一吃饭呢。”

侯爵夫人气冲冲的回答:“到时我推说不舒服就完了。你不妨通知他一声。我会吩咐当差,不管他报出哪一个姓来,一律挡驾。”

吕西安在戏院里看大家在休息时间上大客厅散步,也想去走走。先头来过德·埃斯巴太太包厢的人没有一个跟他打招呼,好象根本没看见他,叫外省诗人大为奇 怪。接着,他想接近杜·夏特莱,杜·夏特莱却冷眼觑着他,老是回避。最后吕西安看着在休息室中踱来踱去的人物,觉得自己的装束太可笑了,便回去躲在包厢的 一角,不再露面。下半场他一会儿聚精会神,欣赏第五幕中场面伟大的芭蕾舞,其中“地狱”一场尤其出名;一会儿专心望着池子,把一个一个包厢瞧过去;再不然 对着巴黎的上流社会沉思默想。

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天下!就是要我去征服的社会!”

他走回旅馆,一路想着那些跑来奉承德·埃斯巴太太的人说的话;他们的态度,举动,进来出去的功架,都回到他脑子里来,印象非常清楚。第二天中午,他第 一桩正经事儿是去找当年最出名的裁缝斯托勃。一半靠央求,一半靠现钱,讲妥衣服下星期一交货。斯托勃居然答应做一件绝顶漂亮的外套,一件背心,一条长裤, 赶上他那个重要的日子。吕西安在专做内衣的铺子里定了衬衫,手帕,小小的一套行头,叫一个有名的鞋匠量了脚样做鞋子靴子。向韦迪埃买了一根精致的手杖,向 伊朗德太太买了手套,衬衫上的纽扣。总之,他要和花花公子装扮得一模一样。筹到一心想望的东西备齐了,他就上卢森堡新街,可是路易丝出去了。

阿尔贝蒂娜说:“她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吃饭,要很晚才回来。”

吕西安在王宫市场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两法郎一顿的晚饭,很早睡了。星期日上午十一点,他去看路易丝,路易丝还没起床。下午两点,他又去了。

阿尔贝蒂娜和他说:“太太还不见客呢,不过她有个字条儿给你。”

“她还不见客呢,”吕西安重复了一句,“我可不是外人……”

“那我不知道,”阿尔贝蒂娜说话的态度很不客气。

吕西安觉得诧异的还不是阿尔贝蒂娜的回答,而是德·巴日东太太有信给他。他接过来在街上念了,没想到是一封使他绝望的短信:

德·埃斯巴太太身体违和,星期二不能招待你了。我也不大舒服,可是还得换了衣衫,到她府上去陪她。我为这个小小的波折很抱歉;但是想到你的才具,我很放心,你将来一定能凭着真才实学在社会上成名。

“连签名都没有!”吕西安这么说着,到了杜伊勒里,根本不觉得自己在走路。有才能的人都有预感,吕西安疑心这封冷淡的信是大祸临头的预兆。他神思恍 惚,只管向前走着,望着路易十五广场上的纪念像。那日天气很好。漂亮的车子络绎不绝,往爱丽舍田园大道进发。吕西安跟在大批散步的人后面,只见那一带和每 个晴朗的星期日一样,挤满了三四千辆车,好比长野跑马场。马匹,服装,号衣,一派奢华的场面看得吕西安头晕眼花;他一路行来,到了正在动工的凯旋门前面。 回来的时候,迎面瞥见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坐着一辆敞篷车,套着精壮的牲口,车后站着跟班的小厮,小厮头上羽毛招展,吕西安还认得他金线滚边的 绿号衣。他愣了一愣。前面交通阻塞,车辆一齐停下。吕西安这才发觉路易丝改头换面,认不得了:衣衫的颜色正好衬托她的皮肤;袍子美极了;头发梳得挺有样 子,完全配合她的脸蛋;大方的帽子便是在时装领袖德·埃斯巴太太的帽子旁边也还显得别致。戴帽子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诀窍:过分往后显得放肆,过分往前近乎 阴险,偏在一旁又透着轻佻;可是大家闺秀随心所欲的戴上去就很得体。这个难题,德·巴日东太太一下子就解决了。美丽的腰带**出她苗条的身段。她学会了弟 媳妇的举动,功架;坐也坐得跟她一样,右手的手指上绕着一根绝细的链子,系着一个玲珑可爱的小香炉,捏着玩儿,借此露出她细气的手和讲究的手套,而不象故 意卖弄。总之,她一举一动都和德·埃斯巴太太差不多,而不是依样画葫芦的模仿,她不愧为侯爵夫人的大姑,侯爵夫人对她的学生也很得意。在人行道上散步的男 男女女都注意这辆华丽的车子,背对背竖的两块盾牌画着德·埃斯巴和布拉蒙-绍弗里两家的纹章。吕西安看见招呼姑嫂俩的人那么多,好不诧异;他想不到巴黎二 十来个沙龙组成的上流社会,都已知道德·巴日东太太和德·埃斯巴太太的亲属关系。骑在马上兜风的青年过来簇拥着车子,陪姑嫂俩向布洛涅森林进发,吕西安认 出德·玛赛和拉斯蒂涅也在其内。看他们的手势,不难猜想两个臭得意的哥儿正在恭维德·巴日东太太的变化。德·埃斯巴太太风头十足,精神**;可见她的不舒 服是假的,不愿招待吕西安是真的,因为她并不另约一个日子请他吃饭。诗人又气又恨,慢慢地朝着车子走过去,等两个女人瞧见他了,向她们行了一个礼,德·巴 日东太太只做不看见,侯爵夫人拿手眼镜把他照了一下,根本不睬。巴黎贵族糟蹋人的方式,和昂古莱姆的贵族不一样:乡下绅士伤害吕西安,至少还承认他的力 量,把他当做一个人;在德·埃斯巴太太眼中,他压根儿不存在。这不是宣判,干脆是不受理。德·玛赛架起手眼镜打量他的时候,可怜的诗人**凉了半截;时髦 哥儿放下手眼镜的姿势古怪透了,给吕西安的感觉仿佛断头台上的铡刀直砍下来。车子过去了。诗人遭了轻蔑,怒不可遏,心里只想报仇:要是他能抓住德·巴日东 太太,准会把她当场勒死;他恨不得变做富基埃-丹维尔①,把德·埃斯巴太太送上断头台;还要叫德·玛赛尝尝野蛮人想出来的希奇古怪的毒刑。他瞧见卡那利骑 着马走过,风流潇洒,俨然是个最会趋奉的诗人,一路上向最漂亮的妇女打招呼。

①富基埃-丹维尔(1746—1795),法国大革命时代控告贵族的检察长。

吕西安心里想:“天哪!无论如何要有钱!这个社会只有见了黄金才下跪。”接着又听见良心的呼声对他嚷着:“不!还是成名要紧,要成名就得用功。对,用 功!大卫说的就是这句话。天哪!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可是我一定成功!一定能坐着敞篷车,带着跟班,在这条林荫道上兜风!一定能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流 的妇女弄到手!”

吕西安说着这些气话,在于尔班饭庄吃了一顿两法郎的晚饭。第二天早上九点,他上路易丝家,打算去埋怨她不该那么冷酷,谁知非但德·巴日东太太不接见, 门房还不准他上楼。他在街上张望,一直守到中午。中午,杜·夏特莱从德·巴日东太太家出来,眼梢里瞥见吕西安,立刻躲开。吕西安气坏了,紧紧跟着他的情 敌。杜·夏特莱眼看他快追上了,只得掉过身来点点头,想打了招呼溜之大吉。

吕西安道:“对不起,先生,请你慢走一步,让我说几句话。你一向待我很好,希望看在过去的友谊份上,帮我一点小小的忙。你从德·巴日东太太家出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和德·埃斯巴太太忽然对我冷淡?”

杜·夏特莱装着忠厚的样子回答说:“沙尔东先生,两位太太把你丢在歌剧院,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可怜的诗人说。

“告诉你,你一开始就吃了德·拉斯蒂涅先生的亏。人家向他打听你的来历,他老老实实说你姓沙尔东,不是姓吕邦泼雷;说**服侍产妇;你父亲生前在昂 古莱姆的乌莫镇上开药房;你妹子是个挺可爱的姑娘,衬衫熨得再好没有,快要嫁给昂古莱姆的印刷商赛夏。上流社会就是这样。你想出头吗?他们要查究你的出 身。德·玛赛先生在德·埃斯巴太太面前把你挖苦了一阵;两位太太生怕在你旁边受累,赶紧溜了。你不用想再上她们家去。德·巴日东太太如果再和你来往,她的 弟媳妇便不理她了。你有的是天才,想法报复吧。社会瞧不起你,你也瞧不起社会就是了。躲到阁楼上去,写出伟大的作品来,想办法培养一种势力,大家便对你俯 首贴耳;那时你受的羞辱可以照样回敬。德·巴日东太太以前对你越好,以后越要躲开你。这是女人的心理。目前问题不在于争回阿娜依斯的友谊,倒是别让她变做 你的敌人,我告诉你一个方法。她给你写的信,你统统还给她,这种君子作风她一定领情;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她,她不至于和你作对。至于我,我相信你前程远大, 到处替你辩护;便是现在,只要有什么地方能替你效劳,我没有不乐意的。”

这时的美男子在巴黎的气氛中返老还童了,他向吕西安冷冷的客客气气的告别;吕西安垂头丧气,脸色那么苍白,精神那么涣散,竟顾不得还礼。他回到旅馆, 看见斯托勃等着。裁缝亲自上门,与其说替他试新装,——事实上也替他试了,不如说向快活林旅店的老板娘打听陌生主顾的经济情形。吕西安来的时候坐着包车, 上星期四德·巴日东太太用马车把他从滑稽歌舞剧院送回旅馆。斯托勃觉得情形不坏,称吕西安为伯爵,又夸耀自己的手艺,说是把吕西安的漂亮身段完全显出来 了。

他说:“年轻人穿了这样的衣衫,尽可上杜伊勒里散步,要不了半个月,准会娶到一个有钱的英国**。”

德国裁缝①的笑话,高雅大方的衣服,细洁的料子,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风度,这许多小事情减少了一些吕西安的愁闷。他隐隐约约觉得巴黎有的是机会,相信 自己不难碰到。他不是有一部诗稿,一部精彩的小说,《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吗?前途大有希望。斯托勃答应第二天送外套和别的衣衫来。

第二天,做靴子的,做内衣的,做礼服的,一齐带着发票来了。吕西安既不知道怎样打发他们,也没有忘掉外省的习惯,统统付了现款。付清了账,带来的两千 法郎只剩三百六了,而他还不过来了一星期!可是他照样穿起衣衫,到斐场平台去走了一转。他出了一口气。他穿得那么体面,那么漂亮,那么风流,好些妇女望着 他,有两三个受着他美丽的相貌吸引,还回过头来瞧他。吕西安揣摩青年们走路的姿势,动作,一边想着他的三百六十法郎,一边学那些高雅的姿态。

晚上他独自待在房内,想把住在快活林旅店的生活问题弄弄清楚。平日他自以为省钱,在旅馆里吃最简单的早饭。他仿佛要搬走的样子,叫旅馆开账,发现他欠 了上百法郎。第二天,想起大卫说过拉丁区物价便宜,就赶往那儿,找了半天,终于在克吕尼街,靠近索邦②,找到一家破烂的旅馆,租下一个房间,租金正合乎他 预定的数目。他马上付清快活林旅店的账,当天搬往克吕尼街。除了雇一辆街车,没有花别的搬家费。

①德国人斯托勃当时是巴黎最有名的裁缝,一八二一年时铺子开在黎塞留街。

②巴黎大学文科理科的校址,十三世纪时路易九世的忏悔师索邦在此创办神学院,至今沿用其名,称为索邦。

吕西安在他寒伧的房间里安顿定当,把德·巴日东太太的信集中一处,包起来放在桌上;没有动笔之前,先对这一个倒霉的星期思索了一番。他不承认,在没有 想到路易丝在巴黎会发生变化的时候,自己先糊里糊涂的变了心;他看不见自己的过失,只看见眼前的处境;责备德·巴日东太太非但不指引他,反而断送他。他愤 恨交加,傲气十足,逞着一腔怒火写了一封信。

太太,有这么一个女人,不知你对她怎么看法:她看中一个可怜的胆怯的孩子,这孩子抱着许多高尚的,后来被人叫做幻想的信念;那女人卖弄风情,拿她的聪 明机智和假装的母爱,引诱孩子走上歧路。甜言蜜语的许愿,叫孩子听得出神的空中楼阁,在她嘴里都不算一回事。她抓住孩子,带在身边,一会儿埋怨他信心不 足,一会儿把他奉承夸奖。等到孩子抛弃了家族,闭着眼睛跟那女人走了,那女人却带他到汪洋大海边上,笑盈盈的叫他登上一条单薄的小艇,逼他孤苦伶仃,无依 无靠的在暴风雨中漂出去;她站在岩石上笑着,祝他一路顺风。那女人就是你,那孩子就是我。孩子手中有一样纪念品,可能暴露你施舍的罪过和遗弃的恩典。一旦 你碰见孩子在波涛中苦苦挣扎,而如果你想到你曾经把他抱在怀中的话,恐怕你也免不了脸红。可是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那纪念品已经在你手上了。你尽可忘掉一 切。当初你指着天上,叫我看着美丽的希望,如今我在巴黎的泥淖中只看见悲惨的现实。将来你在显赫的社会里光芒四射,受人敬爱;而我,被你带到了那个社会的 门口,又被你丢在破烂的阁楼上直打哆嗦。你在欢乐场中说不定会受到良心责备,想到被你投入深渊的孩子。可是,太太,你不必内疚。那孩子尽管穷愁潦倒,还愿 意把他仅有的一样东西奉送,就是在最后瞧你一眼的时候宽恕你。是的,太太,为着你,我弄得一无所有了。可是世界不就是无中生有造出来的吗?天才应当效法上 帝,我学了他的宽容,不知是否能具备他的力量。只要我不走上邪路,你毋须担心;万一我堕落,你可逃不了责任。我要用工作去猎取荣名,可惜那荣名绝对没有你 的份了。

这封浮夸的信充满着沉痛的傲气,那是二十一岁的艺术家往往表现得过分的。吕西安写完了信,一颗心飞回老家,看到大卫牺牲了一部分积蓄替他装修的美丽的 房间;他曾经体味过的安静,朴素,小康的乐趣,历历如在目前;周围全是母亲,妹子,大卫的形象;他们临别的哭声又听见了,他自己也不由得哭了,因为他一个 人在巴黎,没有朋友,没有依傍。

过了几天,吕西安写信给妹妹。

亲爱的夏娃,做姊妹的特别不幸,只要听到献身于艺术的弟兄报告生活,心里总是苦多乐少,现在我就怕加重你的心事。你们不是都为我作了牺牲吗?我不是把 你们每个人都拖累了吗?我想着过去的日子,家庭中的快乐,才能忍受眼前的孤独。在巴黎尝到了初步的苦难和初步的幻灭以后,我怎么能不超越我们之间的距离, 象老鹰一般快快的飞回老巢,到真正爱我的环境中来呢?你们的灯光有没有闪动?灶肚里的木柴有没有滚下来?耳朵里有没有嗡嗡的响声?母亲可曾说:——吕西安 想念我们?大卫可曾回答:——他在人海中挣扎?亲爱的夏娃,这封信我只写给你一个人。将来我遇到的善恶祸福也只敢告诉你一个人。说到善恶也真可叹:世界上 应当善多恶少,而这里偏偏相反。你只要听我几句话就能知道许多事情:德·巴日东太太觉得我丢了她的脸,到这儿第九天就翻脸不认人,把我打发了,赶走了。她 见了我掉过头去;而我因为她要捧我出台,因为要跟着她踏进上流社会,在昂古莱姆好不容易张罗的两千法郎已经花了一千七百六。你不是要问怎么花的吗?唉!可 怜的妹妹,巴黎真是一个怪地方:十八个铜子可以吃顿饭,上等酒家最普通的一餐要五十法郎;有四法郎的背心,有两法郎的裤子,时髦裁缝少了一百法郎不给你 做。雨天街上积水,过街要付一个铜子。不管路程多近,雇一辆车至少一法郎六十生丁。我住过了繁华地段,如今搬在克吕尼街,巴黎最破落最黑的一条小街,挤在 三座教堂和索邦的古老建筑之间。我在克吕尼旅馆住着五层楼上的一个房间,空无所有,脏得厉害,房租还得十五法郎一月。中午吃一块两个铜子的小面包,一个铜 子牛奶;晚饭在弗利谷多饭铺吃,二十二个铜子一顿,吃得挺好,铺子就在索邦广场。到冬天为止,每月开销不至于超过六十法郎,至少我这么希望。开头四个月, 我的二百四十法郎可以对付了。四个月内,《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大概能卖出去。因此你绝对不用为我担忧。目前固然冷冰冰的,又清苦又寒伧,前途 却是美妙的,富裕的,灿烂的。最近的变故使我受了伤害,可没有把我压倒。多数大人物全受过这一类的挫折。伟大的喜剧诗人普劳图斯做过磨坊伙计。马基雅弗利 的《君主论》是夜晚写的,白天还不是和工人们在一起?了不起的塞万提斯在勒班陀战役①出过力,丢了一条胳膊,被当时一般不入流的文人叫做**的独臂老头; 不朽的《堂吉诃德》写了第一部,隔了十年才完成第二部,因为没有人肯印。现在的局面不至于到这一步。只有怀才不遇的人才苦闷潦倒;作家出了名就有钱,将来 我一定有钱。我此刻完全靠思想过日子,大半天的时间在圣热内维埃弗图书馆补足我缺少的学识,不下这番苦功决不能有大发展。所以我差不多快乐了。仅仅几天功 夫,我已经高高兴兴地适应我的处境。天一亮我就做我喜欢做的工作,不用担心生活;我想得很多,我研究学问。退出了上流社会,虚荣心不再时时刻刻受委屈以 后,还有什么能伤害我呢?一个时代的伟人应当离群索居。他们不是森林中的鸟儿吗?只管歌唱,让自然界听着出神,不叫一个人看见。我预备这样做,只要能实现 我宏伟的计划。我失去德·巴日东太太毫不惋惜。这种作风的女人根本不值得想念。我也不懊悔离开昂古莱姆。那女的把我扔在巴黎独自打天下,倒是对的。巴黎是 作家,思想家,诗人的乡土。惟有这儿能培养一个人的声名;而声名所产生的美丽的果实,我已经看到了。惟有这儿,在博物馆中和私人的收藏中,作家能看到以往 的天才的不朽的作品,使我们的想象受到鼓舞和刺激。惟有这儿,在规模宏大,终年开放的图书馆中,能找到知识和精神食粮。总之,巴黎的空气和一切极细微的事 情都有一种精神,文艺作品受到感染而反映出来的也就是这种精神。在咖啡馆或者戏院里谈半小时话,比在外省住上十年学到更多的东西。的确,这儿样样值得你观 看,比较,样样能提供你知识。物价贵到极点,也便宜到极点,这就是巴黎。每只蜜蜂能在这里找到它的蜂房,每颗心灵都有适合它的养料可以吸收。即使眼前苦一 些,我并不后悔。美丽的远景摆在面前,我的心虽然痛苦了一个时候,看到前途也快慰了。再见了,亲爱的妹妹,别希望我经常写信。巴黎有一个特点,就是你不知 道时间是怎么过的。生活的速度快得惊人。我热烈拥抱母亲,大卫和你。

①勒班陀,希腊一地名,塞万提斯于一五七○年投入西班牙驻意大利的军队,一五七一年参加著名的勒班陀战役,受了三处伤,左手残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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