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菲丽娜悄悄的说道:“可怜的猫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亚历山大道:“念得真好;不过我更喜欢惠斯特。”
因为惠斯特在英文中另外有个意思,①大家认为这话妙不可言。几个爱打牌的女客接着说,念诗的人也该歇歇了。一两对客人趁此溜进小客厅。吕西安不好推却 路易丝,主教,以及可爱的洛尔·德·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几首讽刺诗;诗中的反革命热情引起了注意,好几个人被激昂的声调鼓动了,虽然不了解意义,也拍 起手来。那种人只会受穷嘶极喊的影响,好比老粗的舌头只觉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时候,泽菲丽娜打发弗朗西斯去瞧了瞧诗集,告诉她邻座的阿美莉,说吕 西安念的诗原来是印好的。
①惠斯特是一种纸牌戏的名字,在英国的方言中也是一个惊叹词,意思叫人静默。
阿美莉听着很得意,回答说:“那有什么奇怪?德·吕邦泼雷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书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说的时候望着洛洛特。
女人们便争相传说:“他的诗是自己印的。”
雅克问道:“那么干吗他要称为德·吕邦泼雷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艺就应当改名换姓。”
齐齐纳道:“他不是改了姓吗?不过原来是平民的姓,现在改了母亲的贵族的姓。”
阿斯托夫道:“既然他的诗已经印出来,我们自己会念的。”
这种胡说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涂,临了杜·夏特莱只得耐着性子向那些无知的客人解释,刚才的开场白并非巧妙的托辞,那些美妙的诗是一个保王党写的,作者 的弟弟玛丽-约瑟夫·谢尼耶倒是个革命党。听着这伟大的诗歌感动的只有主教,德·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除此以外,昂古莱姆的上层社会都觉得上了 当,大不高兴。客厅里隐隐然有一片抱怨的声音,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内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极力想表达那音律,眼前的俗物变得和他漠不相关,各人的面貌 对他好象隔着一重云雾。他念了那首关于自杀的沉痛的诗,苍茫忧郁的情调纯粹是古风。接着又念了一首,其中有两句: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苦不足。
最后朗诵的是一首隽永的牧歌,叫做《奈埃尔》。
德·巴日东太太心情欢畅,独自坐在客厅中央出神,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扶着头,不知不觉把头发卷儿抻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进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奋勇,过来代众人请愿的时候,我们不难想象,德·巴日东太太受到打扰多么不愉快。
阿美莉说:“娜依斯,我们存心来听沙尔东先生的诗,刚才念的是印出来的作品,虽然很好,那些太太们为了乡土观念,更喜欢土产。”
阿斯托夫对税务官说:“你不觉得法国语言不宜于做诗吗?我认为西塞罗的散文反而诗意浓得多。”
杜·夏特莱答道:“真正的法国诗是轻松有趣的一类,是歌谣。”
阿德里安道:“歌谣证明我们的语言音乐性很强。”泽菲丽娜道:“叫娜依斯神魂颠倒的诗,我真想领教一下;
可惜她对阿美莉的态度表示她不愿意给我们看样品。”
弗朗西斯回答说:“娜依斯为她自己着想也应该要他念;
只有证明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为才说得过去。”
阿美莉对杜·夏特莱说:“你办过外交,还是你去说吧。”
男爵说:“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书惯会耍这一类花招,他过去撺掇主教。娜依斯碍着主教的情面,只得要吕西安挑一首记熟的诗来念。阿美莉看见杜·夏特莱男爵马到成功,向他脉脉含情的笑了一笑。
“这位男爵真聪明,”她对洛洛特说。
洛洛特想起阿美莉话中带刺,说过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话,便笑着回答:“帝政时代的男爵,你从什么时候起承认的呢?”
吕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门的青年人想出来的题目,写过一首颂歌给情人,把她比做天上的仙女。满腔的热情使作品显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欢,觉得只有这一首才 能和谢尼耶的诗见个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德·巴日东太太,报告题目:《献给她》,躲在德·巴日东太太背后,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摆好姿势,预 备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们眼中,娜依斯露了马脚。她平日尽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围的人,这一下也免不了替吕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态度拘束,眼睛似 乎在向人求情;听着一节又一节的诗,她只能低下眼皮,惟恐人家看出她内心的快乐。
献 给 她
荣耀显赫,只看见万道霞光,
众天使屏息凝神,奏着玉瑟金琴,
在耶和华的宝座之下告禀:
大千世界在祈祷,**;
一个金发的仙童
往往遮起额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银色的翅膀,
向人间缓缓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领会:
穷而无告的天才由他抚慰;
又化作受尽钟爱的女郎,
让老人重温如花似锦的旧梦;
罪人的忏悔他一一登记;
“希望吧!”他对焦急的母亲梦中鼓励;
众人对着苦难声声哀叹,
他怀着欢乐的心情倾听。
这些美丽的使者,我们身边只剩下一个,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却嘤嘤啜泣,两眼凄凉而柔和,
望着他苍穹之上的乡土。
并非他洁白的前额
使我看出他高贵的出身,
也不是为了他双眸炯炯,
也不是为了他品德超凡入圣。
然而那么多的光华眩惑了我的心,
只想和他圣洁的本体交融,
谁知那威严的天使长
全身金甲,无隙可乘。
啊!留神!别让我的心
再见首座的天使飞向太空;
黄昏时奇妙的语言
不宜他早听!
那时但见他们象曙光一点
穿过夜幕,振翼高飞,
回翔于众星之间;
于是那仰窥天象,终宵不寐的水手,
指着他们辉煌的足迹,
当作指路的明灯永远不熄!
“这个哑谜你猜得出吗?”阿美莉做了一个媚眼问杜·夏特莱。
“这一类的诗,我们念完中学的时代多少做过一些,”男爵要充内行,对什么都看得平淡无奇,有心装做很腻烦的样子。“从前我们浸在莪相的浓雾里:什么玛 尔维娜啊,芬加尔啊,云端里的鬼影啊,战士们披星戴月爬出坟墓啊。诗坛上这些破衣服如今换了耶和华,古琴,天使长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装;用伟大,无穷,寂 寞,智慧一类的字儿把那些服装翻新。动起笔来就是湖啊,神的诏示啊,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义,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韵,拿‘绿玉’和‘吹竿’ 押韵,‘始祖’和‘菖蒲’押韵。我们的经纬度也改变了:过去我们住北方,现在住东方,不过望上去同样漆黑一团。”①
①传说三世纪苏格兰武士兼行吟诗人莪相留下许多诗,其中有个女主角名叫玛尔维娜。英雄芬加尔是莪相之父。莪相的诗集于一七六三年出版,不久即译成各国 文字,对十八世纪末年至十九世纪初年的法国文学影响极大,成为浪漫主义文学所吸收的外来因素之一。夏特莱在这段议论中作的“从前”与“现在”的比较,就是 浪漫主义在一八○○年左右与一八一五年以后两个阶段中的变化。
泽菲丽娜道:“诗固然暗晦,爱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没有。”
弗朗西斯道:“天使长的金甲其实不过是一件薄薄的纱衫。”
大家碍着德·巴日东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称赞吕西安的颂歌;女太太们因为没有诗人捧她们做天使,气恼得很,装做不胜厌烦的样子站起来,脸上冷冰冰的,咕哝着说:
嗯,好,很好,妙极了。
洛洛特吩咐她亲爱的阿德里安:“你要是爱我,就不能恭维作者,也不能恭维他的天使。”说话的神气挺专横,阿德里安只有服从的份儿。
泽菲丽娜对弗朗西斯说:“归根结底,全是空话,爱情的诗在乎行动。”
斯塔尼斯拉斯眯着眼睛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接上来说:“齐齐纳,我心里的话被你说出来了,我可不能形容得象你这样深刻。”
阿美莉对杜·夏特莱说:“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骄傲收敛一些;她让人捧做天使长,好象她比我们高出一头。她还侮辱我们,招来一个药剂师的儿子,娘是看护病人的,妹子是个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干活。”
雅克道:“既然老子卖治虫的药饼,应该叫他儿子先吃。”①
①原文中虫与诗只差一个字母,读音毫无分别;虫字的复数,写法也和诗字完全一样。
斯塔尼斯拉斯有心卖俏,摆着最动人的姿势说:“他是承继他父亲的行业,他给我们喝的就是药水。就算吃药,我也不喜欢这一种。”
一刹那间,每个人说了几句贵族式的刻薄话羞辱吕西安。虔诚的丽丽觉得娜依斯快要干出糊涂事来,趁早点醒她也是一桩功德。那些小心眼儿的人都好象急于要看戏文的结局,恨不得安排一个诡计,作为第二天说笑的资料;外交官弗朗西斯决心要把这个荒唐的阴谋策划成功。
青年诗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决不肯善罢干休的;前任领事不想同一个年轻人决斗,觉得最好用一样神圣的,没法还手的武器制吕西安于死命。他 便仿照狡猾的杜·夏特莱逼吕西安念自己作品的办法,走过去和主教谈天,假装同他大人一样对吕西安的颂歌感到兴趣;然后故弄玄虚,说吕西安的母亲是个杰出的 女人,而且极其谦虚,儿子写诗的题材都是她供给的。吕西安十分孝顺,最高兴人家称道他母亲的好处。弗朗西斯把这个意思印进了主教的脑子,但等谈话之间有个 机会,让主教漏出一句弗朗西斯意想中的话,伤害吕西安。
弗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围着吕西安的小圈子,对吕西安放过不少冷箭的人看着格外留心。可怜的诗人完全不懂交际场中的把戏,只顾望着德·巴日东太太;人家问 他一些傻里傻气的话,他也傻里傻气的回答。在场的人的姓名身分,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妇女谈什么好;她们说的幼稚可笑的话,先就使他脸红耳赤。吕西 安觉得自己同这些昂古莱姆领地的贵族隔着十万八千里,只听见他们一忽儿称他沙尔东先生,一忽儿称他德·吕邦泼雷先生,而他们自己又叫做洛洛特,阿德里安, 阿斯托夫,丽丽,斐斐纳。他最窘的是误认丽丽为男人,把粗暴的德·塞农什先生叫做丽丽先生。那宁录截住吕西安的话,说道:“什么!吕吕先生?”羞得德·巴 日东太太满面通红。①
①宁录是古代传说中有名的猎人(见《旧约·创世记》),此处指雅克·德·塞农什。吕吕是一种云雀,与丽丽二字声音近似;塞农什专好打猎,故用禽鸟的名字讽刺吕西安。
德·塞农什低声说:“让这个小子到这儿来,还介绍给我们,真是糊涂透了。”
泽菲丽娜问德·皮芒泰尔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觉得沙尔东先生跟德·康特-克鲁瓦先生非常相象吗?”泽菲丽娜故意把话说得很轻而照样听得见。
德·皮芒泰尔太太笑着回答:“也许是精神上相象吧。”
德·巴日东太太对侯爵夫人说:“仰慕名流倒用不着忌讳。”又望着弗朗西斯补上两句:“有的女人喜欢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欢崇高伟大。”
泽菲丽娜没有听懂,她觉得她的领事伟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却站在娜依斯一边,笑起来了。
“先生,你很幸运,”德·皮芒泰尔先生叫了他沙尔东,又改口称他德·吕邦泼雷,“你从来不会感到无聊。”
洛洛特问道:“你工作很快吗?”神气仿佛问木匠做个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时间。
吕西安挨了这一下闷棍,不禁垂头丧气。德·巴日东太太笑着回答:“亲爱的,德·吕邦泼雷先生脑子里的诗意,不比我们院子里的野草。”吕西安听着又抬起头来。
主教对洛洛特道:“太太,高贵的心灵照着上帝的光,我们再尊敬也不嫌过分。诗是圣洁的东西。所谓诗,就是痛苦。你刚才欣赏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 静的时间才写得出来!我们应当对诗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远是苦恼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间给他留着一个席位。”主教拿手按着吕西安的头,又说,“这 青年的确是个诗人,你不看见他清秀的脑门上就有命运的烙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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