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扫完营业间的卫生,汪溪沙百般无聊地坐在柜台后面,捧着个花瓷杯子暖手,耳边听着同事们天南海北地闲聊,楞楞地瞅着门外不大的天空,街道上湿渌渌的残留着晚上下的雨水,偶而几个人路过,踩得泥水四溅,对面是供销社的生资门市部,里面男男女女嘻嘻哈哈打闹说笑的声音不时传了过来,汪溪沙回头瞥了几个年岁老大的同事,幽幽地叹了口气,垂下头拿着笔在白纸上胡乱地画着,把杨陆顺三个字写来写去,一想起六子戴上她买的手表后那副感激喜悦的神情她就抿着嘴儿好笑,能让自己的意中人高兴,也就是她本身最高兴的事了。
汪溪沙想得入神,浑然没注意储蓄所外面来了个老头,那老头把一对还剩了些许冬瓜、萝卜的菜桃子放在门口的台阶上,就要进门,低头瞥见沾满烂泥巴的套鞋,再看了看干干净净的营业间地面,略一迟疑转身下了台阶,在街道旁的积水里一左一右地来回踢水,就着水把烂泥巴冲刷掉,有使劲墩了墩脚,才满意地走进了储蓄所营业间,老头有点局促地四下打量着,有三个年岁大的男女在里面说笑着,只是那眼睛睃了他一下,又好象什么也没看见似地继续扯他们的白话,柜台前面倒是坐了个穿蓝工作服带着酱色袖笼子的妹子,可她低着头写着什么正入神。
老头稳了稳神,咳嗽一声说:“小同志?”
汪溪沙冷不丁被一声咳嗽惊了下,抬头看见一满脸皱纹黑不溜丢的老头正咧着嘴朝她笑,一口焦黄的牙齿参差不齐,牙缝里还夹了零星菜屑,没来由地就犯恶心,虽然她成天就是跟乡里人打交道,可还是看不得琐屑邋遢的农民伯伯,皱着眉撇着嘴说:“笑什么笑,严肃点!取钱还是存钱?”
老头见她一副厌恶的表情,满心的欢喜犹如遭了霜打,脸上的笑立即凝固了,**也塌了下去,心里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仓促地说:“我我存钱。”
汪溪沙心里鄙夷着:到底是农民,连说个话就不齐整,顺手扯了张单子对柜台上一丢说:“把单子填了。”
老头看着眼前斜飘过来的单子,尴尬地说:“我不识字,都是信用社的同志帮忙填的。”
汪溪沙一阵心烦,说:“那你就存到信用社去啦,巴巴地跑到街上来做什么?又要新开户。存多少钱啦?”她最讨厌那些不会写字的储户了,一点资料问半天才填得齐全,一伸手又把单子捏立刻回来,抓起笔就准备填。
老头看着冷若冰霜的汪溪沙,长相是蛮不错,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嘴,**嫩的皮肤,是逗人爱,就是态度太差,水汪汪的眼里尽是不耐烦,嘴巴还往一边老撇,他又再看了看其他几人,赔笑着问道:“小同志,你是姓汪不啦?”
汪溪沙诧异地看了看老头,顺口说:“我是姓汪呀。”马上又感觉不对劲,凭什么问我这些呢,莫非是嫌我态度不少想找领导告状啊?就生气地说:“你管我姓什么,你到底是存钱还是查户口啦?存钱就把钱拿出来,查户口还轮不到你来查。”
老头就是杨陆顺的爹,他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他晓得国营单位上班的人都是这副高高在上看不起农民的样子,六子给他报了喜说谈了对象是街上储蓄所的营业员,叫汪溪沙,还说那妹子家里住在县城,屋里条件蛮好。俩老自然满心欢喜,直想见见人,杨陆顺说才谈不久还不晓得成不成想时机成熟点再带回家,他爹娘都六十多的人了,望抱孙子眼睛都望穿了,就直想六子快点成家,圆了他们的念想,但又不晓得六子的对象到底啥样儿,只晓得是在储蓄所上班,老头就找上门来了,想看看到底是啥样的妹子,再试探试探她的脾气,如果太凶悍太泼辣,就劝六子不要谈了,免得以后被媳妇欺负。
听她承认姓汪,年纪也对得上号,只怕就是六子的对象了,他心里有了数,底气也足了,反正是来试探的,哪怕被小辈冲几句,倒要看看有多厉害,就故意说:“我说小同志,你的态度也蛮不好了,怎么说我年纪也赶得上你爹了,说话不能客气点啊!”
汪溪沙柳眉毛一竖,刻薄地说:“我态度怎么不好了?你存钱就存钱,问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我一天到晚要应付那么多人,没那么多客气话!莫来依老卖老,我见的人多了,还从没看见见面就查户口的,莫该你屋里的妹子见人问什么就说什么啊,有病吧!”
见那老头额头青筋直冒,也怕他再说什么难听的,赶紧又说:“要存钱就赶紧拿钱出来,莫再罗里巴嗦的,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
老头气得不行,嘴巴张了几张,硬生生憋出一句话:“你我是杨陆顺他爹!”说完气吁吁地转身就走了。
汪溪沙听他说是六子的爹,不禁心里一慌,把没过见面的公爹骂了,让六子晓得了还不生吃了自己啊!稍微一楞神,老头几脚就出了门,挑起担子去得远了。
那几个人在一边听得仔细,感情骂了对象他爹!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江阿姨忙说:“小汪,快追出去跟杨陆顺他爹陪个不是,免得你们为了这点误会吹了就划不来了。”另一个人揶揄地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小汪,看你以后还嘴尖牙利的不,赶紧去给老头请罪,我要是杨陆顺啊,还不那巴掌抽你的大嘴巴!”
汪溪沙本来心里懊恼得很,可听他们这么一打趣,小性子也上来了,赌气地说:“我又不晓得他是六子的爹,他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来了你就直说嘛,绕什么弯子,活该被我骂!这事压根儿就怪不上我,换谁谁也不乐意让个陌生人盘问嘛!他杨陆顺真要找我的晦气,那就算我看错了人,趁早吹了的好!”说到最后眼圈一红,泪珠儿滚落在面前密密麻麻写着杨陆顺名字的纸上,瞬间把那用纯蓝墨水写的字糊了一片。
再说老头怄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挑着担子就来到了党员开会的大礼堂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生闷气,暗骂六子瞎了眼找了这么个母老虎做对象!最可气的是,明明晓得我是杨陆顺的爹,那母老虎竟然不追出来陪小心,这城里妹子就是刁蛮泼辣,就六子那软性子,真要成家了还不尽受那母老虎的气呀,不禁又想起刘霞的好了,四妹子人又勤快脾气又好,最难得的是对我们老俩口好,那是真心的好,还是农村的妹子好呀,都嫁了人大了肚子,在街上遇到我都还象以前一样客气,老远就打招呼,不象那母老虎眼睛长在脑壳顶上,没个尊卑高下,不就是捧了个铁饭碗啊,傲得死!又不禁迁怒起六子来,这不孝的猴崽子,就是不听老人言,四妹子那么好的媳妇放跑了,叫他不要送小标读高中他偏不听,这倒好,交了几十块钱的学费住宿费,读了三个月就不读了,这都是什么事!唉,我也是命苦,四十几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没想到这么不听话,是读书读多了读迂了吧!
老头坐在那里自怨自艾,喇叭筒屁股丢了一地,才把六子等出来。杨陆顺一出礼堂就看见坐在台阶上的老父亲,撇了同事就去招呼老人,老头铁青着脸不理他,搞得杨陆顺一头雾水,说:“爹,什么事喏您老生气啊?有话到我宿舍里去说。”
等到在宿舍问清楚原委,杨陆顺又气又好笑,劝慰道:“爹,汪溪沙出来没见过您,您那么去找她,换了其他人也会误会的,要不这样,我叫了汪溪沙到家里给您老赔礼道歉好不好。”
他爹恼怒地说:“我不想再看到她了,还嫌你爹的老脸没丢够啊!六子,街上妹子漂亮当不得饭吃,找媳妇是一辈子的事情,你说人家条件好,肯定在家里娇生惯养的,怎么能安心跟你这乡里伢子一世哟,她真的好泼辣的,说话字字带刺句句挖心,不是什么善主,六子,听爹一句,乘才开始吹了算了,我们乡里人家那是她呆的地方嘛。”
杨陆顺只是赔笑着宽老人的心说:“爹,您老先消消气,汪溪沙人小不懂事,无意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她算了,俗话说不知者无罪,她要晓得您是我爹,还不把您当自家的爹一样对待呀?哪天我把她领回家,让您好好骂她一顿解气。”
老头正在气头上,任凭怎么劝就是不松口,一个字,吹!杨陆顺也没了辙,幸亏得食堂的吃饭钟敲得山响,杨陆顺就拉着他爹去食堂吃饭,卫书记一见杨陆顺他爹,热情得很,不仅请到一桌吃饭,而且还叫食堂例外给老头加个荤菜,还不住夸杨陆顺工作积极肯干,是个好苗子。
老头得知这满脸微笑待人客气的人就是新平的党委书记,立即受宠若惊,肚子里受的腌杂气早就不翼而飞,战战兢兢地吃了那碟荤菜,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晚上才吃了晚饭,杨陆顺正听杨小标眉飞色舞地说着民兵训练的趣事,汪溪沙神情不自然地找上门来了,杨陆顺知道是来解释上午发生的事,就叫小标老老实实在宿舍温习高一的课本,两人就出了门。
外面气温蛮低,又烂泥巴沙,两人就去了汪溪沙的寝室,一路上她都默默无语,直到进了寝室后,才嘤嘤地哭出了声,杨陆顺寒着脸,他倒要看汪溪沙怎么说。
汪溪沙哭着说:“六子,今天上午我和你爸爸吵架了,我当时确实不知道是你爸爸,要不然我不会那么不尊重老人的。”
杨陆顺说:“沙沙,不管今天那人是不是我爹,你都要尊敬老人嘛,怎么能跟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吵架呢,而且说话还那么尖酸刻薄,你年纪青不懂事,可也是高中文化程度,你在学校学的五讲四美到哪里去了,如果换做是你爸爸在外面被个毛丫头骂,你这做儿女的会怎么想?”
汪溪沙可怜巴巴地坐在床头,脑袋垂到了**上,肩膀一抽一抽地,直抹眼泪说:“六子,事到如今我只有去你家,当面给你爹赔礼道歉了,看你爹能不能看在我们的关系上原谅我。我是真的后悔了,我以后再也不乱发脾气,不个老人争吵了。”
杨陆顺看她哭得真切,心里早就软了,何况她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才会跟他爹吵架的,但如果轻易饶了她,又怕她不吸取教训,故意冷声冷气道:“我爹说了再也不想看见你,说一见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你也晓得的,出了这样的事我夹在中间很为难。唉,要怪就怪你思想有问题,你在储蓄所上班,你的服务宗旨就是为人民服务,怎么能这样不尊重农民、不尊重老人呢?不要以为自己是国家职工,捧着铁饭碗,衣食无忧就眼高于顶,没有农民辛勤劳动,哪有你一日三餐的粮食呢?你是团员,但你的言行举止根本就不合格,根本就达不到一个八十年代青年的思想境界,你这样下去,危险得很呢!何况我本就是农民子弟,你真要跟我谈下去,也就是农民的媳妇,你这样看不起农民,又怎么能实现你的承诺,扎根农村呢?”
汪溪沙越听越不是滋味,渐渐也生气了,辩解道:“我已经承认错误了,也愿意改正错误,你还要上纲上线,竟然说我思想有问题,我哪里有看不起民了?我真要看不起农民,也不会跟你谈爱了,我说话尖酸刻薄,我眼高于顶,你这样评价我难道不也是看不起我吗?既然你爸爸不愿意看见我,那我们还谈得下去呀?还不如吹了算了!”
杨陆顺本来说这些话无非是敲打她,让她印象深刻,只要再说几句软话,他也就借着台阶下了算了,没想到她竟然还威胁起来,不由火直冒,说:“这是你提出要吹的,既然这样,吹就吹了!”说着站起来就走,把门一拉开,忽然想起什么,硬梆梆撂下一句话:“买手表的钱,我过几天还你!”说完砰地关上了门,马上就听到汪溪沙撕心裂肺的哭声,杨陆顺不觉心有不忍,但还是走了。
回到宿舍,杨陆顺心里有点惦记汪溪沙,坐在床沿发呆,杨小标鬼精鬼怪地察言观色,说:“爹,是不是跟阿姨闹气呀?”
杨陆顺苦笑着说:“你个小屁娃晓得什么,专心温习课本,到部队用得着。”
杨小标暗暗伸了伸舌头,说:“爹,为什么一定要我去部队参军,你不愿意我留在你身边呀?”
杨陆顺说:“小标,叔叔不是早给你说过了的吗。你不愿意读书,我又不忍心你这么小就进社会,还是到部队这个大熔炉里去锻炼锻炼,对你将来的成长有好处。”
两人正聊着,就听见有人敲门,杨陆顺打开门还没看清楚是谁,就只觉香风扑鼻,被来人抱了个正着,才晓得是汪溪沙,她嘤嘤地哭泣着,使劲抱着杨陆顺,把脑袋往他怀里直钻,唬地杨陆顺进退不是,强行把她拉开,转头见杨小标正嘿嘿傻乐,只得带着汪溪沙又回了她储蓄所的寝室,看着汪溪沙哭红肿了的眼睛,大为心痛。
没等杨陆顺开口,汪溪沙象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语无伦次地开始检讨自己,拼命保证再也不使小性子了。杨陆顺心情大为舒畅,女人的眼泪和承诺是男人的致命武器,于是浅浅责备了几句就完全原谅了她。
过了几天,杨陆顺领着汪溪沙到建华村的家里,让汪溪沙给他爹赔礼道歉,小妮子故技重演,用眼泪和诚恳地道歉换取了他爹的谅解。
不久冬季征兵开始,杨陆顺把心思放在了杨小标参军上,从乡里的初检到县里的正式体检,他都精心跟着,惟恐有失,好在杨小标体格健康,政审也合格,一张入伍通知书随后送到了小标手里,杨陆顺又把小标爷爷留下的茅屋和宅基地托付给村委会代管,这才安心地把小标送到县武装部,上了南下海南岛的汽车。
在一起不觉得,等小标走后,杨陆顺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心里总是挂牵着小标,那孩子头一次坐火车,也是头一次出远门,幼稚的脸上充满了憧憬和躁动,当然也有对他深深的留恋,看得出小标在竭力掩饰离别的伤心,故意跟同行的战友们嘻笑打闹,可临开车的一瞬间,小标的眼泪汹涌而出,杨陆顺又看到了他爷爷去世后他伤心的眼神。
杨陆顺还是抑制不住心里的忧郁,耳边总响起小标爷爷的托付,他怎么也想不通一直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小标会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而去赌博,原想好好照顾小标的,终究让他爷爷失望了。
杨陆顺爬起来,从箱笼最底层**出个手绢包,里面收藏着小标爷爷去世时留给他的那枚毛主席像章。借着灯光,像章发出耀眼的金光,直径大约三厘米,通体镀金,领袖毛主席的头像神态栩栩如生,纤毫毕露,左右四面迎风招展的旗子下铸刻着“毛主席万岁”五个金字,做工非常考究,和他以往见过的各式毛主席像章更为景致,而且似乎这种式样的还从来没见过,这让杨陆顺非常感兴趣,这枚像章到手后一直没仔细把玩过,当时也以为是一枚普通的像章,他用手轻轻地摩挲着,质地细腻,而且沉甸甸的,他翻过来,发现后面被人用小刀或是什么利器小小的刻了个字“刘”,他笑了笑,看来这枚像章的主人是姓刘了,小标爷爷救的就是这个姓刘的人,也不知道这姓刘的现在在哪里,他知不知道他的救命恩人已经去世了呢?他不禁站起来,慢慢把像章别在**上,对着桌上的小镜子照着。
这时,宿舍门被人重重地敲打着,一个声音在喊:“杨陆顺,快到卫书记办公室去,卫书记有急事找你!”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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