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騷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知道得不多。”
“那么,我来说给你听。是咸丰八年的事——。”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骆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
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左宗棠在路秉章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是右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
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听他的。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算了。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凡有参劾,几乎无一不准;樊燮就此革了职。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大为不服;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又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牵连到路秉章,说湖南巡抚衙门是“一官两印”。
这是大案,当然要查办。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另外一个是湖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定青。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赌;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利。幸亏湖北巡抚胡 林翼,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官文的宠 妾是胡 老太太的义女;所以连官文都称胡 林翼为“胡 大哥”。这位胡 老太太的义女,常对官文说:“你什么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么事都托付给胡 大哥,包皮你不错。”官文亦真听她的话;所以胡 林翼得以从中斡旋,极力排解,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总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云,两年之间,因缘时会,得任封疆,其兴也暴;应该虚心克己,以期名实相称。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败名烈!我甚为筠仙危。”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俨然,出语亦有很冷隽的时候了。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说郭筠仙责备‘曾涤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这话传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
“以曾相的涵养,自然付之一笑?”
“不然。曾相对人说:‘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针锋相对,妙不可言。”
左宗棠说完大笑。胡 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郭嵩焘做这个巡抚,可说四面受敌,亏他还能撑得下去!看起来是一条硬汉;有机会倒要好好结识。左宗棠却不知怎么,笑容尽敛,忧形于色,“雪翁,”他说,“我有时想想很害怕!因为孤掌难鸣。论天下之富,苏、广并称,都以海关擅华洋之利。如今江 苏跟上海有曾、李;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郭筠仙虽然官声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饮水思源,以筹饷之功,极力维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照此形势,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雪翁,你何以教我?”
这番话,左宗堂说得很郑重,很深;胡 雪岩亦听得很用心,很细。话外有话、意中有意;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远;要让我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左宗棠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胡 雪岩神色凛然,“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是,是,”左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胡 雪岩欠一欠**,“等着见大人的,只怕还很多,我先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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