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在稍大些的镇停车,简单吃了饭,进超市同上次一样买了不少食品和矿泉水,驶过山中未铺沥青的路开到小屋前。小屋仍是一星期前我离开时的样子。我打开窗,替换憋在里面的空气,整理买来的食品。
“想在这儿睡一会儿,”大岛说着,双手捂脸打了个哈欠,“昨晚没怎么睡好。”
大概相当困了,大岛在床上简单动了动被褥,衣服也没脱就钻进被窝脸朝墙壁睡了过去。我用矿泉水为他做了咖啡,装进他随身带的保温瓶里,然后提起两个空塑料罐去树林河边打水。林中风景同上次来时一样,草的清香,鸟的叫声,小溪的**,树木间吹来的风,一晃一晃摇曵的叶影。头顶流移的云看上去十分之近。我觉得这一切是那样的亲切,仿佛是我自身自然而然的一部分。
大岛在床上睡觉的时间里,我把椅子搬到檐廊上,边喝茶边看书。关于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远征沙俄的书。一场几乎不具实质性意义的大规模战争,使得将近四十万法国士兵命丧陌生而辽阔的大地。战斗当然惨烈至极。医生数量不足加之药品短缺,身负重伤的大多数士兵就那样在痛苦中死去。死得极惨。但更多的死亡还是饥寒交迫带来的,那也同样死得惨不忍睹。我在山中的檐廊上一边听鸟叫喝香草茶,一边在脑海中推出风雪弥漫的俄罗斯战场。
读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有些担心,放下书去看大岛。即便睡得再熟,也未免过于安静了,半点儿动静也感觉不到。但他盖着薄被,呼吸还是那么悄然。凑近一看,得知肩部在上下微微。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他的肩部,倏然想起大岛是女性。我偶尔才想起这一事实。几乎所有场合我都把大岛作为男性来接受,大岛想必也希望那样。但入睡时的大岛,竟好像奇异地返回了女性。
之后我又走去檐廊接着看书。我的心折回满是冻僵的尸体的斯摩棱斯克的郊外大道。
大约两个小时后大岛醒来,来檐廊上确认自己的车仍在那里。绿色的赛车由于跑在未铺路面的干土道上,差不多浑身雪白了。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今年的梅雨没下多少,”大岛揉着眼睛说,“不是什么好事。梅雨季节不下雨,高松夏天肯定缺水。”
“佐伯知道现在我在哪里?”我问。
大岛摇头:“说实话,今天的事我什么也没告诉她。她应该不知道我在这里有个小屋。她那人以为尽量少知道各种各样的事为好,不知道就无需隐瞒,也就不至于被卷进麻烦事。”
我点头。那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因为她过去被卷进过了足够多的麻烦事。”大岛说。
“我对佐伯说我父亲最近死了。”我说,“说被人杀死了。但没说警察正在追我。”
“但是我觉得,即使你不说我不说,佐伯恐怕也大致觉察得出,毕竟脑袋好使。所以如果我明天早上在图书馆见面时向她报告田村君有事外出旅行一段时间向您问好,我想她也绝不会这个那个的询问。如果我不再多说,她就会点下头默默接受。”
我点头。
“不过作为你是想见她吧?”
我不作声。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合适,但答案是再清楚不过的。
“我也觉得不忍,但刚才也说了,你们最好离开一段时间。”
“可是我说不定再也见不到她了。”
“情况有可能那样。”大岛想了一下承认道,“我这也是说理所当然的话——事情在实际发生之后才算已经发生,而那往往同外表不一样。”
“嗳,佐伯到底怎么感觉的呢?”
大岛眯细眼睛看我:“就什么而言?”
“就是说······假如知道再不会见到我,我现在所感觉到的,佐伯也会同样感觉到吗?”
大岛微微一笑:“为什么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完全弄不明白,所以问你。因为我从未这么喜欢过需求过谁,也从来没有被谁需求过。”
“所以脑袋一片混乱,一筹莫展?”
我点头:“一片混乱,一筹莫展。”
“自己对对方的那种迫切的纯粹的心情,对方是否也同样怀有,这你是不会晓得的。”大岛说。
我摇头。“一想到这里我就万分痛苦。”
大岛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眯缝着眼睛望着森林那边。鸟们在树枝间飞来飞去。他双手抱在脑后。
“你现在的心情我也很理解。”大岛说,“尽管如此,那终究是必须由你自己思考、自己判断的问题,任何人都代替不了。恋爱这东西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田村卡夫卡君。如果拥有令人吃惊的了不起的想法的是你一个人,那么在深重的黑暗中往来彷徨的也必是你一个人。你必须以自己的身心予以忍受。”
大岛两点半开车下山。
“如果节约一点,那里的食品应该可以坚持一个星期,届时我会返回这里。万一有什么情况来不了,我会跟哥哥联系,由他补充食品。从他住的地方一个小时就能赶来。我已跟哥哥说过你在这里了,不必担心。明白?”
“明白了。”我说。
“另外上次也说了,进入森林时千万千万小心,一旦迷路甭想出来。”
“会小心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前不久,就在这一带,帝国陆军进行了大规模演习——假想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同苏联军队战斗。这话没说过?”
“没有。”
“看来我常常忘记说要紧的事。”大岛边说边用手指戳着太陽**。
“可这里不像是西伯利亚森林。”
“不错。这一带是阔叶林,西伯利亚是针叶林。但军队不会注意得这么细。总之是在森林深处以全副武装行军,进行战斗训练。”
他把我做的咖啡从保温瓶里倒入杯子,放一点砂糖,津津有味地喝着。
“应军队的要求,我的曾祖父把山借了出去:‘请随便用好了,反正这山也没用过。’部队沿着我们开车上来的路走进森林。不料几天演习结束点名时,不见了两个士兵。当部队在森林里展开时,他俩全副武装地消失了,都是刚入伍的新兵。军队当然大大搜索了一番,但哪个都没找到。”大岛喝一口咖啡,“至于是在森林里走丢的,还是开了小差,至今都不得而知。不过那一带是深山老林,里面几乎没有东西可吃。”
我点头。
“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总是与另一个世界为邻。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踏入其中,也可以平安无事地返回,只要多加小心。可是一旦越过某个地点,就休想重新回来。找不到归路。迷宫!你知道迷宫最初从何而来?”
我摇头。
“最初提出迷宫这一概念的,据现在掌握的知识,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他们拉出动物的肠子——有时恐怕是人的肠子——用来算命,并很欣赏肠子复杂的形状。所以,迷宫的基本形状就是肠子。也就是说,迷宫的原理在于你自身内部,而且同你外部的迷宫性相呼应。”
“隐喻。”我说。
“是的。互为隐喻。你外部的东西是你内部东西的投影,你内部的东西是你外部的东西的投影。所以,你通过屡屡踏入你外部的迷宫来涉足设在你自身内部的迷宫,而那在多数情况下是非常危险的。”
“就像进入森林里的亨塞尔和格蕾特尔①。”
“是的,就像亨塞尔和格蕾特尔。森林设下了圈套。无论你怎么谨慎怎么费尽心机,眼睛好使的鸟们都会飞来把作为标记的面包皮屑吃掉。”
“一定小心。”我说。
大岛放下车篷把赛车敞开,坐进驾驶席,戴上太陽镜,手放在变速球杆上。随即,熟悉的引擎声在森林中回荡开来。他用手指把前发*到后面,轻轻挥手离去。灰尘飞扬了一会儿,很快被风吹走。
我走进小房内,躺在大岛刚刚睡过的床上,闭起眼睛。回想起来,我昨晚也没有睡好。枕头和被褥上可以感觉出大岛的气息。不,与其说是大岛的气息,莫如说是大岛的睡眠留下的气息。我把自己的身体钻进那气息之中。睡了三十分钟左右,传来树枝禁不住什么重力折断落地的声音。我随之醒来,起身去檐廊四下打量。但目力所及,看不出任何变化。或许是森林不时奏出的一种谜一样的声响,也可能是睡梦中发生的什么,我无法分辨二者的界线。
我就那样坐在檐廊上看书看到太陽西斜。
做罢简单的饭菜,一个人默默吃了。收拾完餐具,我沉在旧沙发里思考佐伯。
“如大岛所说,佐伯是聪明人,具有自己的风格。”叫乌鸦的少年说。
他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和在父亲的书斋时一样。
“她和你明显不同。”他说。
她和你明显不同。迄今为止,佐伯已经历过各种各样很难说是正常的情况。她知晓你尚不知晓的许多事,体验过你未曾体验的许多感情,能够分辨对于人生什么是重要的什么不那么重要。迄今为止,她已就许多大事做出判断,并目睹了由此带来的结果。可你不同,对
①HanselundGretel,德国童话中的主人公兄妹名字。②
吧?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仅在狭小世界里有过有限经历的独生子罢了。你为使自己变得坚强做了不少努力,并且实际上某部分也变得坚强起来,这点不妨承认。然而面对新的世界新的局面,你仍然一筹莫展。因为那些事情你是第一次碰上。
你一筹莫展,连女性是否怀有**都是你难于理解的问题之一。从理论上考虑,女性当然也应有**,这个你也知道。但对于那是怎样形成的以及实际上是怎样的感觉,你全然捉磨不透。就你本身的**来说,那东西很简单,很单纯。但说到女性的**尤其是佐伯的**,你却一无所知。她在和你搂抱当中感受的肉体快感同你的一样吗?抑或性质上和你感觉到的截然不同呢?
越想你越对自己十五岁这点感到无奈,甚至产生了绝望的心情。倘若你现在二十岁——或者十八岁也可以,总之只要不是十五岁——你想必就能正确理解佐伯其人、其话语、其行为的含义,并做出正确的反应。你现在处于极其美妙的事情中,如此美妙的事情很可能再不会遇上第二次——便是美妙到如此地步,然而你不能充分理解此时此地的美妙,由此而来的焦躁使你绝望。
你想象她此刻在干什么。今天是星期一,图书馆关门。休息的日子佐伯到底做什么呢?你想象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想象她洗衣服、做饭、打扫、出去购物的情景,越想象越为自己此时置身此处喘不过气来。你想变成一只慓悍的乌鸦穿出小屋,想飞上天空翻山越岭落在屋外永远注视室内她的身影。
也可能佐伯去了图书馆你房间。敲门。没有回音。门没有锁。她发现你没在那里,东西也不见了。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推想你去了哪里,或者在房间里等你归来亦未可知。等的时间里大概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支颐望着《海边的卡夫卡》。思索包皮含在那里的昔日时光。但无论怎么等你也不回来。终于她无奈地出门走去停车场,钻进“大众·高尔夫”,发动引擎。你不想让她就那么回去。你想在那里紧紧抱住来访的她,想了解她一举一动的含义。然而你不在那里。你孤单单地待在远离任何人的场所。
你上床熄灯,期待佐伯出现在你的房间里。不是现实的佐伯也可以,十五岁的少女形象也未尝不可。总之你想见到她,无论活灵还是幻影。希望她在你身边。你的脑袋几乎被这样的愿望胀裂,身体几乎为之七零八落。然而千思万盼她也形影不现。窗外听到的惟独轻微的风声。你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凝眸细看。你耳听风声,试图解读其中某种意味、感觉某种暗示。然而你四周仅有黑暗的若干层面。不久,你怅然闭起眼睛,坠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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