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轮低坠,玉镜将明。遥观樵子归来,近睹柴门半掩。僧投古寺,疏林穰穰鸦飞。客奔孤村,断岸嗷嗷犬吠。佳人秉烛归房,渔父收纶罢钓。唧唧乱蛩鸣腐草,纷纷宿鹭下莎汀。
当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氽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生受。”薛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潦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搀着林冲,又行不动,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但见:
层层如雨脚,郁郁似云头。杈牙如鸾凤之巢,屈曲似龙蛇之势。根盘地角,弯环有似蟒盘旋;影拂烟霄,高耸直教禽打捉。直饶胆硬心刚汉,也作魂飞魄散人。
这座猛恶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在此处。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呵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只见董超说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林冲道:“上下做什么?”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林冲答道:“小人是个好汉,官事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董超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地。”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说什么闲话!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可怜豪杰,等闲来赴鬼门关,惜哉英雄,到此翻为槐国梦!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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