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世上终究是没有不散的筵席。
冷书记已不是二十年前他杨永泉初识时的那个铁骨铮铮，充满抱负的硬汉子了。在冷书记身居高位后，其性格阴柔沉稳了许多，考虑问题也多从大局平衡的角度出发，越发讲究谋略和政治手腕。
他杨永泉在冷书记心目中的地位也有了质的转变，从昔日可以相互畅谈理想抱负，惺惺相惜的知交好友，渐渐蜕变成冷书记手里的一枚可以平衡各方政治势力的棋子。
当然，杨永泉很清楚，他能有今天这样显赫的地位，离不开冷书记对他的器重和提拔。是以，即使当他感受到自己在冷书记心目中的地位有所转变，也从没有半句怨言。
阳光透过窗幔，斜洒在印了红十子的薄被上，静静躺在床上的冷书记还未睁开他的双眼。这一刻，杨永泉心情越发烦躁，蓦地站起来，在房间内踱了几圈。
洁净、温馨、优雅、高贵，散发出一股高干病房独有的情调和色彩，可在杨永泉看来，这间素洁得刺眼的病房将是冷书记人生历程最后停留的地方……
“秘书长，李副书记来了。”守侯在病房外的办公厅主任陆汉夫轻轻推开门，将市委副书记李国成让了进来。
闻声，杨永泉转身向门口望去，市委副书记李国成已然迈步走进病房。杨永泉又朝门外瞥了一眼，果然，李国成的秘书赵子玉没有跟进来，正在外边和陆汉夫寒暄着。
“秘书长，冷书记他……家属提过什么要求没有。”李国成走到病床前，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对他李国成施以莫大恩惠，一步步将他提拔到市委副书记宝座的老人，眼眶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他不是在作秀。对眼前这个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李国成是真的饱含感情。可以说没有这个老人的慧眼识珠和大力提携，纵使他李国成有气吞山河之志，上马可安天下，下马可定天下的国士之才，也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绽放出璀璀光芒。
忆往昔，李国成的心情更加沉重。冷书记不能走啊，眼下明阳的政局需要你，我李国成也需要你重新站起来，掌握大局！
但冷刚还是静静地卧躺在床上，他那双充满睿智和犀利眼神的眼睛压根就没有睁开。
杨永泉和李国成虽势同水火，但目前这种氛围根本不容他俩去相互攻讦，斗嘴皮子。杨永泉斟酌了一下，说：“冷书记的爱人提了两点要求。一条是她的大儿子工作环境不理想，想调换一个工作单位。另外一条是冷书记的小女儿今年大学毕业，希望能考虑安排进市委工作。”
“冷书记的大儿子冷树生是在公安局工作吧？”李国成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摘下眼镜，轻轻拭了一下眼睛。
杨永泉面无表情地解释说：“冷树生同志身体一直不太好，他的妻子刘静同志又在市检察院工作。夫妻俩一忙起来，都照顾不到家庭。所以，冷书记的爱人希望能替冷树生调换一个工作单位。”
“冷树生同志自己对调换工作单位有什么考虑吗？”冷刚都陷入弥留之际，家属提出的这点要求，李国成又怎么可能持反对意见？
杨永泉鲜少有和李国成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论工作的时候，这回李国成没有出言反驳他的话语，他还稍稍有点不适应，微微怔了一下，说：“冷树生同志提到他想进市人事局。不过，冷树生同志强调他自己在市公安局享受科级待遇，所以希望市里酌情安排他的工作。”
李国成能理解冷树生的心理。毕竟，官场就是人在情在，人走茶凉，他老爷子一旦蹬了腿，冷树生这日后想往上再升一升，可就没有现在这么轻快了。
“秘书长，冷书记爱人提的这两点要求，尽快帮她解决了吧。”
杨永泉点点头。就算李国成不同意，他也会酌情安排解决的。
李国成脸上掠过一丝不为人察觉的笑意。他此行除了探望冷刚，还想试探一下杨永泉的态度——冷刚病发地太突然，彻底打乱了李国成事先绸缪调整市委办公厅人事的步骤。
“秘书长，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郑之山调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也有两个月时间了。我考虑从市委办公厅安排一名同志去宣传部接替郑之山同志的位置。”
杨永泉掀起眼帘，望住李国成好大一阵，嘴唇一张，吐出三个字：“安排谁？”
李国成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眨动了一下，蹙眉道：“秘书长，你看穆清同志合适吗？穆清同志现在是办公厅副主任，对他的任用我还是要先跟秘书长商榷一下。”
这话多少夹杂着敲打杨永泉的意思。作为主管党务的副书记，李国成不仅有人事任免的建议权，同时他还是书记办公会的成员之一，在书记办公会上他同样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而杨永泉表面上在常委中地位特殊，有时甚至是以冷刚代言人的身份出现在常委会上充当喉舌，但他自身并不具备左右市委常委意见的主导权，他所行使的权利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冷刚对他的信任和平衡各股势力所需要采取的政治谋略。
换句话说，冷刚陷入弥留状态，最受损失的就是他杨永泉。从曾经红得发紫的重要智囊加急先锋的角色，渐渐沦为常委中的边缘人物。
杨永泉听明白了李国成话中蕴涵的深意。自打冷刚书记突然病发进医院后，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变得已经相当微妙。就连以往那些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局、委、办的主要负责同志，现在对他的态度隐约都起了变化，更不用说其他常委同志了。
不过，杨永泉自问还没有真的沦落到虎落平阳，龙游浅滩的那一步境地。他知道越是政局云诡波谲，大家都在雾里看花的时刻，他越是不能轻易曝露自己的观点。
势在人为，没有真到最后一步，谁敢说自己就一定稳操胜券？杨永泉沉吟不语。他相信李国成既然挑起这个话题，肯定不会只是为了征求自己在任用穆清这个问题上有什么看法这么简单。
见杨永泉没有接自己的话茬，李国成顿时有一种重拳击打在一团棉花上面的无力感。心中暗道：不愧是在冷书记身边做了近二十年智囊的人物，小小的激将法，对他丝毫不起作用。
但李国成今天既然来了，怎么可能就这样一无所获的离开？他斟酌了一下，笑道：“秘书长既然对穆清同志的任用没有异议，我回去就和组织部长商榷一下，尽快提交常委会讨论通过这项任命。”
杨永泉皱了下眉头。李国成还是李国成，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自己政治上的盟友，他太热衷于权利了，说话的语气即使听起来平和，可都脱不了那种咄咄逼人，喜欢占据主导地位的气势。
“国成书记，任用穆清同志接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一事，我看暂时可以先搁一阵。等省委作出决定，安排合适的同志接替冷书记，主持明阳全局工作后，再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也不迟嘛。”
他这一番话正击中李国成的软肋。
眼下形势不明朗，卢坦，甚至包括李国成都在争市委书记的宝座，谁能笑到最后，没有人敢打包票。李国成急于调整市委办公厅的人事，就是想先巩固自己的根基，也借机架空和他势用水火的杨永泉。
到时无论是卢坦任市委书记，还是他李国成接任此职，又或者省委另安排其他人选，至少在市委办公厅这一块，他李国成就有了可以周旋的余地。
但是从和杨永泉在话语中的交锋来看，人家的政治敏锐度并不比他逊色，一眼就洞穿了他的心思。
穆清任宣传部副部长的设想只是一个烟幕弹，想激起杨永泉的争斗之心方才是真。
李国成临离开医院前，市委办公厅主任陆汉夫又陪同他去见了刚刚从京城赶来明阳的肝脏治疗专家。
这个时候，杨永泉和赵子玉在病房外的走廊闲聊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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