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古拉山那块地界上来的哥们儿,”老天葬师指着天上那一、两百只秃鹰,高兴地说:“它们极有威仪,定能吃得干净。”
第一批鹰是老天葬师叫下来的。他在黄岗东西两边那两排喇嘛的外侧来回踱了几趟,听见泽旺仁增的斧头落在石床上的声响;那打磨、挤压、锤碾的声响,已经能够显示骨头颗粒粉碎的程度,他张开双臂,迎向澄澈的蓝天,出“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咻──”的呼啸。
第一批鹰下来了,它们通常是最年轻、比较没有经验、或者是饿极了的一群,数量约莫在二、三十只上下。这样急着抢啄食物,往往能吃到的是沾着较多骨粉的碎肉,但是这种先下来的鹰有一种天真的豪气,它们往往也比较愿意在这一刻互相帮忙,协力掀动起死者的皮肤,让那整张的皮肤像一块帐蓬似地扬起,形成波动,甚或出噼噼拍拍的祟响。这便使得已经圆寂的活佛有了虎虎然的生气,像是随时准备翻个身坐起来、或者站起来似的。
“和些糌粑罢!”老天葬师吩咐道。
泽旺仁增唱个诺,打开他那装满了糌粑面儿的口袋,朝鹰翅子搧扬起来的骨粉洒了去,糌粑面儿重,还带些潮,一洒出去就压落了骨粉,坠入石床的血泊之中,来回轻轻一扫,便汆成黄豆大小的丸子了。这时第二批鹰也盘桓着降落,牠们显然比第一批成熟,看来也没那么饿,低头啄食的那一刹那总不忘了立刻将脖颈扭转到完全相反的方位,警戒着。
一批大约有近百之数,看来也壮硕而巨大一些,所谓“威仪”当不是虚矫夸张的说法。它们几乎不去掀动或**尸体的皮肉──显然是因为这样做太耗费气力,却经常将双翼的尺幅展开到极致,像是炫耀着自己成熟已极的曲线。它们咀嚼着丸粒状的食物──这般大小、软硬、润燥堪称恰恰适度,骨肉均匀,而且糌粑的纤维也丰富了肉食的滋味,它们吃到几乎不能走动,仍不肯放弃。
到了这一刻,老天葬师提醒泽旺仁增该去收拾收拾葬台下方的地界了。喇嘛们登时用力拍打着自己身上不免沾黏到的肉末或骨屑,接着向更远处退开。泽旺仁增念念有词地扫着地,也开始以同样的声腔呼叫着还在天空之中、或者是较远处地面上踟蹰趑趄着的鹰群。它们老的老、小的小;有些就是天性羞赧,也有些或许曾经在过去的时日里受过伤,凡事显得狐疑而怯懦。
天葬师会把前两批下来的鹰吃不了的骨屑再锤砸一次,使之更细、更轻,重新用糌粑面儿落一回,再和血扫过一遍。之后,搅拌上先前用帛布覆盖起来的脑子和内脏,让最后这一批迟来的秃鹰享用。当这一批鹰里的最后一只也离开葬台的时后,远处的煨桑完全熄灭,日头过午、朝灵魂归去的方向倾斜,大地看似平静下来,遍地蒸氲着看似浮动缥缈的热气,秃鹰们还不能升空,它们有的连跑两步都显得力不从心,状似就要因脏器衰竭而毙命了,就在这一刻……
就在这一刻,泽旺仁增忽然忘记他失去了毗卢福生仁波切,一个导师,亦或是一个像父亲乃至于母亲一样的亲人。他忽然像是干干净净地从一场梦中醒来,重新看一眼人世。也就在重新看一眼人世的时后,他开始思索:这个再也不会存在的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将师傅分食成万千小口的秃鹰们,看牠们蠢笨颟顸的模样,看它们既满足、又恐慌;既得意、又畏惧的表情──它们的确是活着,是活着么?相对于毗卢福生仁波切,秃鹰们的确还活着,可是一旦紧盯着这些秃鹰,总想再看见一眼那毗卢福生仁波切的踪影的时候,泽旺仁增似乎反而觉得圆寂了的那人,反而像是个一闪而逝、去忽复来的残影,活泼泼、跃生生,在云烟天地之间,无所不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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