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春秋

作者:王跃文



    汪凡只是极谦虚地玩笑道:别那么讲,**十八岁就当军长了,我今年二十六了,才是个副科级,也不是什么官,最本质的意义是每月加六块钱,只够买半只鸡。

    既然被提拔了,就不便再提调动的事。天天有人热情地道喜,心也安了许多。不久,因为马主任讲到一件事,他彻底打消了调动的念头。那是办公室政治学习时,马主任讲,他有位中学同学,后来当了作家,前几年到了德国,现在生活得并不自在,自己写的书自己摆摊子销。有人羡慕西方生活,中国如果“和平演变”了,生活的秩序就全乱了,我们当干部的干什么去当作家的不也自己卖书去同志们,要坚定信念哪

    马主任的这番话为什么如此深刻地触动了汪凡,他自己也说不清。

    日子很平淡地过着。有时通宵达旦写材料,有时一连几天无事可干。人们见了汪凡总很客气地问:汪秘书,忙吗汪凡照样回道,不忙不忙。然后匆匆走开,一副马不停蹄的样子。有回基层来的同志找他办事,问汪凡是哪一位,因为直呼其名,他内心竟微微不悦,但没有表露出来。事后想到这件事,在心里狠狠教育了自己:汪凡,简直是堕落哪若有人看出这一心迹,不要戳断你的脊梁骨吗尽管明知当时不温不怒,但仍唯恐有人洞悉他的内心。

    那天晚饭后,汪凡很悠哉游哉地到河边散步,在几年前坐过的那棵樟树下坐下来。红日衔山,河面流金溢彩。汪凡心情极佳,不禁回想起几年来做过的事情,想起周围的许多人,马主任,张大姐,传达室老头,市长们。发现都是平常的自自然然的。人似乎就是人,任何奇怪的东西都没有。自己也不必把什么事看得那么认真,特别是不能计较小节。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该糊涂的就糊涂,该含混的就含混,该朦胧的就朦胧,这才是潇酒。张大姐就最潇洒,无怨无尤,不争不斗。回来时,走进市府机关对门的冷饮店,要了一杯冰牛奶,坐下慢慢的喝。市府门口,辉煌的路灯下人们进进出出,都很平常。几年前刚来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里面的人很生硬,木偶一般。

    汪凡还准备要一盘冰淇淋,忽然想到今晚马主任约他打麻将,就起身回去了。

    今夕何夕

    一

    关于张兆林的发迹,人们有很多种说法,似乎又没有一种说法可信。但一传十、十传百,就切合了群众创作的规律,艺术手法倾向于古典,听起来像寓言或者童话。人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张兆林当了地委书记,而是他为什么就当上了地委书记。这世界是不是出问题了谁都在窥测别人,谁都不相信谁。你成了百万富翁,肯定心黑手辣,要么勾结贪官。你成了达官贵人,肯定精于拍马,要么上头有人。谁也不信服谁的才德,谁都认为自己本也可以像谁谁那么出人头地,只因机运不济,或者不愿像谁谁那么做人。

    外界的议论沸沸扬扬,神神秘秘。张兆林那里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他那大翻头依然一丝不苟,步态依然不紧不慢,说话依然有板有眼。秘书仍是孟维周,司机仍是马杰。轿车也是原来的轿车,桑塔纳,牌照5号。地区领导小车牌照号码顺序沿袭好几年了。老书记陶凡是1号,行署陆专员2号,人大李主任3号,政协夏主任4号,张兆林原任主管党群的副书记,排在5号。现在陶老书记少用车,可又不便这么快就把他的车配给别的领导,那辆1号皇冠三点零就天天在车队待命,应临时用车之需。

    盂维周和马杰几乎是同时到张兆林身边工作的。两年前,孟维周大学毕业,马杰从部队复员。当时正巧张兆林的秘书提到县里任职去了,司机调走了。李秘书长征求张兆林的意见,看谁合适些。本来按惯例,地委领导的秘书应是副科级以上干部充任,司机也要技术好,有资历的师傅。张兆林却不在乎这些,说地委办的同志都不错,谁都可以。但跟着我是辛苦的,最好安排新来的年轻同志。李秘书长琢磨张兆林的意图,就安排了小孟和小马。小孟小马进地委办,张兆林打过招呼。

    小孟同小马共事没多久关系就微妙起来。小马大小孟几岁,在部队也是给首长开小车,见的世面多,总看不惯小孟的斯文。他只知道自己是张兆林打招呼进地委办的,对小孟便不以为然。小孟也慢慢地不喜欢小马了,但他不怎么流露。他的姨父是地委党史办一位快要退休的副主任,给了他许多**。小孟是个聪明人,心得不少。就说对小马的称呼,他都再三斟酌,显得老道。叫小马,人家比自己大;叫老马,人家并不老;称马兄,有种江湖气,在县以下机关还可以这么相称,在地以上机关就显得不严肃了;直呼其名,似又欠尊敬;最后决定还是叫马师傅,平常些,不带任何感**彩。同事之间相处,不带感**彩是上策。姨父说过,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初听此言,他觉得似乎太残酷了。但他不能不相信姨父的话。姨父是他们家族地位最显赫的人物,一直受着三亲六眷的尊重。乡下的亲戚们只知道姨父在地委做大官,不可能理解姨父的不如意。小孟想姨父这辈子仕途坎坷,并不得志,肯定有许多铭心刻骨的教训。小孟记着了姨父的话,不管马师傅怎么忘乎所以,他也大抵可以做到心平如镜。但他内心对马师傅的做派是看不起的。他最不喜欢的是马师傅在张兆林面前过分张扬的殷勤和效忠。觉得这种人是乐于扮作走狗的那一类。过了一年多,小孟提了个副科级,马师傅更加不畅快了。他不畅快,小孟更觉难受。出差在外,小孟同马师傅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那才不是味道。晚上张兆林住单人套房,小孟同马师傅住双人间。马师傅总要回首当年在部队里的光景,好像他曾是一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军。他妈的,老子在部队给首长开小车,第一年就人了党。几次要送我上军校,我都不想去。要不然,出来也是个干部。在这机关当工人,鸟出息我的战友,当时跑得并没有我红,现在都副团啦真是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马师傅总这样,先是壮怀激烈,继而愤愤不平。小孟只得找些话来安抚。是啊是啊,凭你马师傅的水平,不比哪位干部差。这种人事制度,的确要改革了,不然埋没了许多人才。马师傅也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他的字倒还周正,偏偏小孟的字不怎么样,这常让马师傅有理由暗自小觑小孟。出差时,马师傅总抢着去服务台填登记表,一提笔就得意地偏着头,一晃一晃的。这既有充主人的意思,更有炫耀书法的味道。小孟看得明白,闷在心里打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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