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作者:吴趼人



  我暗想这个明明是欺我生,和我作对。这个情形,外头拍卖行也有的,几个老拍卖联合了不肯抬价,及至有一个生人到了要拍,他们便很命把价抬起来。照这样看起来,纵使我再跌,他们也不肯让给我做的了,我何不弄他们一弄,看他们怎样。想罢,便道:“三两九罢。”道犹未了,忽的一声跳起一个宁波人来,把手一扬,喊道:“三两五!”接着又是哄然叫好。委员拿了一张承揽纸,叫他写。我在旁边看时,那承揽纸上印就的格式,甚么限月日交货,甚么不得以低货蒙充等字样,都是刻就的,只要把现在所定的货物、价目,填写上去便是了。看他拿起笔要写时,我故意道:“三两四如何?”那人拿着笔往桌子上一拍道:“三两三!”我道:“三两二。”便有一班人劝他道:“让他做了去罢。”我心中一想,不好,他倘让我做了,吃亏不少,要弄他倒弄了自己了。想犹未了,只听他大喊道:“三两一!我今日要让旁人做了,便不是个好汉!”我笑道:“我三两,你还能进关么?”他抢着喊道:“二两九!”我也抢着道:“二两八。”他把双脚一跳,直站起来道:“二两五!”我道:“四钱半。”他便道:“让你,让你。”我一想,不好了,这回真上当了。便坐下去,拿过承揽纸来,提笔要写。忽听得另外一个人道: “二两四我来!”我听了方才把心放下,乐得推给他去做了。

  那个人写好了,两个委员画了押。又议那豆油、高粱酒,却是一个南京人做去的,并没有人向他抢跌价钱。等他写好时,已听得呜呜的汽筒响,放工了。我回头一看,不见了述农,想是先走了。那些人也一哄而散。我也出了议价处,好得贴着隔壁便是述农住的地方,我见了述农,说起刚才的情形。因说道:“这一票煤,最少也要赔两把银子一吨,不知他怎么做法。你在这里头,我倒托你打听打听呢。”述农道:“这里是各人管各事的,怎样打听得出来,而且我还生得很呢。”我道: “倒是那票油酒是好生意,我看见为数太少了,不去和他抢夺罢了。”

  说话间,已经开饭。饭后别过述农,出来叫了车,回家走了一次,再到号里去,闲闲的又和管德泉说起制造局买煤的情形来。德泉吐出舌头来道:“你几乎惹出事来!这个生意做得的么!只怕就是四两五钱给你做了,也要累得你一个不亦乐乎呢!”我道:“我算过,从日本运到这里,不过三两七八钱左右便彀了,如果四两五钱做了,何至受累?”德泉道:“就算三两八办到了,赚了七钱银子一吨,三七二千一到手了。轮船到了黄浦江,你要他驶到南头,最少要加他五十两。到了码头上,看煤的人来看了,凭你是拿花旗白煤代了东洋可介子,也说你是次货,不是碎了,便是潮了,挑剔了多少。有神通的,化上二三百,但求他不要原船退回,就万幸了。等到要起货时,归库房长夫经手,不是长夫忙得没有工夫,便是没有小工,给你一个三天起不清;轮船上耽搁他一天,最少也要赔他五百两,三五已经去了一千五了。好容易交清了货,要领货价时,他却给你个一搁半年,这笔拆息你和谁算去!他们是做了多年的,一切都熟了,应酬里面的人也应酬到了,所有里面议价处、核算处、库房、帐房,处处都要招呼到。见了委员、司事,卑污苟贱的,称他老爷、师爷;见了长夫、听差,呵腰打拱的,和他称兄道弟。到了礼拜那天,白天里在青莲阁请长夫、听差喝茶开灯,晚上请老爷、师爷在窑姐儿里碰和喝酒。这都是好几年的历练资格呢。”我道:“既如此,他们免不得要遍行贿赂的了。那里面人又多,照这样办起来,纵使做点买卖,哪里还有好处?”德泉道:“贿赂遍不遍,未曾见他过付,不能乱说。然而他们是联络一气的,所以你今天到了,他们便拚命的和你跌价,等你下次不敢去。他吃亏做了的买卖,便拿低货去充。譬如今天做的可介子,他却去弄了蒲古来充;如果还要吃亏,他便搀点石头下去,也没人挑剔。等你明天不去了,他们便把价钱掯住了不肯跌;再不然,值一两银子的东西,他们要价的时候,却要十两,几个人轮流减跌下来,到了五六两,也就成交了。那议价委员是一点事也不懂得,单知道要便宜。他们那赚头,却是大家记了帐,到了节下,照人数公摊的。你想初进去的人,怎么做得他们过!”我听了这话,不觉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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