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已经不愿意再维持着像人一样的生活了。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做人太累。做人太麻烦。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远在百年前,明治初期的无名诗人寺内寿太郎也感觉到做人太麻烦,所以写下他的这句一行诗。这句诗被大作家太宰治“顺手拿来”,从此变成了太宰治的名言。近年来,这句诞生于百年前的一行诗,被日本人再次屡屡提及,成为畅销书的书名、甚至人气日剧里的台词。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早在几十年前的五六十年代,日本社会并不太在意这句话。那时候的日本人虽然也活得辛苦,但在经济高速成长的过程中,仍然坚信人活着就需要一点儿精神。所以,当年的流行日剧《排球女将》里的台词是“自暴自弃就是最大的失败。”告诫人们即使你低落到生活的边缘,也绝不可以放弃自己。
五六十年代的日本人,是“肉食系”的,拥有强悍的精神和野蛮的肉体。所以信奉“绝不放弃”。而当下的日本正好相反。年轻人变成“草食系”动物,甚至从“草食系”进一步进化成“佛系”。
“佛系”的说法源自日本,虽然中文网络将这个词解释为“有目的地放下生活的一种态度”。但实际上“佛系青年”出现的根本原因,就是“怕麻烦”。所以力求一切去繁就简,最好是连“简”也不要,彻彻底底地不再做人,与人类从此“断舍离”。就像疲软的日本经济一样,年轻一代日本人的精神也是疲软的,他们的前辈们是 “绝不放弃”的一代,而他们则成了“彻底放弃”的一代。
这大概是本谷有希子的《异类婚姻谭》能够获奖的原因吧。虽然作者本人或许并没有刻意要去挖掘当下日本社会意象的深层,但依旧毫无预谋地点破了当下日本年轻一代的精神困境:因为不想为人,所以放弃自己。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活着太累。活着就是一种麻烦。所以,最后无法忍耐的三三朝她的丈夫怒吼:你不必再是丈夫的样子,你尽管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好了!
丈夫于是变成了一株宛若透明的山芍药,开满楚楚动人的白色花朵。
“夫妇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啊!如此接近,每天同居共寝,却一点不知道,丈夫居然想变成一轮山芍药。”
虽然小说取名为《异类婚姻谭》,但“婚姻”在这部小说里只是一个借口,一个道具。小说核心所指向的,是“不想为人”。
同书收录的另外两篇小说《狗们》以及《秸秆丈夫》也是如此。在《狗们》里,女主人公与一群洁白到透明的狗生活在冰天雪地里,最后身体开始长出白色的绒毛。而《秸秆丈夫》里,女主人公与秸秆做成的丈夫维持着体面的婚姻,但在偶尔爆发的争吵中,内心却对秸秆丈夫充满杀意---他不是人,只是一堆秸秆,只需要一把火而已。
日本的评论家中条省平认为:本谷有希子小说中这种对“不是人”的希求,继承了日本文学中反人文主义的血脉。由二个中篇、二个短篇构成的小说集《异类婚姻谭》,都是这种放弃为人的精神系谱的连锁。
整本书的语言,是相当无机质的。没有强烈的感情,也没有起伏的故事。像一张毫无表情的佛系的脸。这反倒令人感觉到魅惑般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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