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塞连未经上司许可就擅自离队,搭乘米洛的飞机跟他一块飞往罗马。在飞机上,米洛责备地晃着脑袋,虔诚地咂起嘴唇,以教士的口吻对他说,他为他感到羞愧。约塞连点点头,米洛接着说,约塞连把枪挎在屁股后面倒退着走路,并拒绝执行更多的飞行任务,这是自己给自己出丑。约塞连点点头。米洛又说,这种做法是对他自己中队的背叛,既让他的上司感到为难,又使米洛处于一种极为难堪的境地。约塞连又点点头。米洛又说,官兵们已经开始抱怨了。约塞连仅仅考虑他自身的安全,而像米洛、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前一等兵温特格林这样的人却都在全力以赴打赢这场战争,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已经执行了七十次飞行任务的人也开始抱怨了,因为他们不得不飞满八十次。危险的是,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也会挎上枪,开始倒退着走路。士气正变得越来越低落,这全都是约塞连一手造成的。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却胆敢滥用自由、独立等等传统权利,从而危及到这些权利本身。
米洛没完没了地唠叨着,约塞连坐在副驾驶员的座位上,一边不住地点着头,一边却竭力不去听他的唠叨。约塞连满脑子想的全是内特利的**,还有克拉夫特、奥尔、内特利、邓巴、基德·桑普森、麦克沃特,以及他在意大利、埃及和北非见到过的那些贫穷、愚笨、疾病缠身的人。他知道,在世界上别的地区也有这样的人。斯诺登和内特利的**的小妹妹也使他感到良心不安。约塞连觉得,他现在明白了内特利的**为什么认为他对内特利的死负有责任,为什么要杀死他。她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做呢?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各种非自然的灾祸全都降临到她和其他所有年纪较轻的人的头上,为此,她们每个人都有充分的权利谴责他和其他所有年纪较大的人,正如她自己,即使她正处于悲伤之中,也应当为降临到她的小妹妹和其他所有孩子头上的种种人为的苦难而受谴责一样。某人某时总得做某件事。每个受害者都是犯罪者,每个犯罪者又都是受害者。总得有某个人在某个时候站出来打碎那条危及所有人的传统习俗的可恶锁链。在非洲的某些地方,幼小的男孩子仍然被成年的奴隶贩子偷去卖掉赚钱。那些买主把他们开膛破肚,然后吃掉他们。约塞连感到不可思议,这些孩子怎么能够身受如此野蛮的残害却未曾流露出丝毫的惧怕和痛苦呢?他认定这是他们的忍受力特别强的缘故。他想,要不然的话,这种习俗肯定早已消亡,因为,他觉得,无论人们对财富或长生不老的渴望多么强烈,都不至于使他们拿孩子们的痛苦去换取这些。
米洛说,约塞连是在捣乱。约塞连又一次点点头。米洛说,约塞连不是队里的一个好成员。约塞连点点头,听着米洛告诉他,如果他不喜欢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管理大队的方式,那么他应该做的是离队去俄国,而不是留在这儿兴风作浪。约塞连本来想说,如果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米洛不喜欢他在这儿兴风作浪的话,他们可以统统去俄国,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米洛说,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两个人一直对约塞连很好,上一次执行轰炸弗拉拉的任务之后,他们不是还发给他一枚勋章并提拔他为上尉吗?约塞连点点头。难道不是他们供给他吃的并按月发给他军饷的吗?约塞连又点点头。米洛确信,如果他前去向他们赔罪认错,答应执行八十次飞行任务,他们肯定会宽大为怀的。约塞连说,这件事他会考虑的。当米洛放下飞机轮子,朝着跑道滑降下去时,约塞连屏住呼吸,祈求上帝保佑平安降落。真是可笑,他怎么竟会变得这么厌恶飞行呢?
飞机降落后,他看到罗马已是一片废墟。飞机场八个月前曾遭到轰炸。在机场入口的两侧可以看见一个个推土机推成的平顶白色碎石瓦砾堆,机场周围的铁丝网也全给推土机推倒了。圆形剧场只剩下残垣断壁,君士但丁拱门也已经倒塌了。内待利的**的公寓墙倒屋塌,窗玻璃全都砸破了。**们都不在了,只剩下那个老太婆守在那儿。她身上左一层右一层地裹着毛线衣和裙子,头上蒙着一条深色的围巾。她双臂抱拢在**,坐在电炉旁边的一张木头椅子上,正用一只破铝锅烧开水呢。约塞连进门时,她正在大声地自言自语。一看见他,她就呜咽开了。
“走了,”他还没开口问话,她就呜咽着说。她抱住自己的胳膊时,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椅子上悲伤地前后**着。“走了。”
“谁走了?”
“全都走了。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
“去哪儿了?”
“外面。全都被赶到外面大街上去了。她们全都走了,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
“被谁赶走了?是谁干的?”
“是那些下流的高个子士兵,他们戴着硬邦邦的白帽子,手里拿着棍子。还有我们的宪兵。他们拿着棍子把她们往外赶,连外衣也不让她们穿。可怜的姑娘们。他们就这么把她们全都赶到外面去挨冻。”
“他们逮捕她们了吗?”
“他们把她们赶走了,他们就这么把她们赶走了。”
“如果他们没有逮捕她们,那为什么要把她们赶走呢?”
“我不知道,”老太婆抽泣着说道,“我不知道。谁来照顾我呢?
现在所有那些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还有谁来照顾我呢?谁来照顾我呢?”
“这总得有个理由,”约塞连固执地说。他用一只拳头使劲捶着另一只手掌。“他们总不能就这么闯进来把所有的人都赶出去吧。”
“没有理由,”老太婆呜咽道,“没有理由。”
“那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第二十二条军规。”
“什么?”约塞连惊恐万状,一下子愣住了。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针扎般地**。“你刚才说什么?”
“第二十二条军规。”老太婆晃着脑袋又说了一遍。“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说,他们有权利做任何事情,我们不能阻止他们,”“你到底在讲些什么?”约塞连困惑不解,怒气冲冲地朝她喊叫道,“你怎么知道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到底是谁告诉你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
“是那些戴着硬邦邦的白帽子、拿着棍子的大兵。姑娘们在哭泣。‘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她们问。那些兵一边说没做错什么,一边用棍子尖把她们往门外推。‘那你们为什么把我们赶出去呢?’姑娘们问。‘第二十二条军规,’那些兵说。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第二十二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这是什么意思,第二十二条军规?什么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他们没有给你看看第二十二条军规吗?”约塞连问。他恼火地跺着脚走来走去。“你们就没有叫他们念一念吗?”
“他们没有必要给我们看第二+条军规,”老太婆回答道。
“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什么法律说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
“第二十二条军规。”
“唉,真该死!”约塞连恶狠狠地嚷道,“我敢打赌,它根本就不存在。”他停住步,闷闷不乐地环顾了一下房间。“那个老头在哪?”
“不在了,”老太婆悲伤地说。
“不在了?”
“死了,”老太婆对他说。她极为悲哀地点点头,又把手掌朝着自己的脑袋挥了挥。“这里面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一分钟前他还活着,一分钟后他就死了。”
“但他不可能死!”约塞连叫道。他很想坚持自己的观点,可他当然知道那是真的,知道那是合乎逻辑的,是符合事实的:这个老头和大多数人走的是一条路。
约塞连转身出去,步履沉重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他阴沉着脸,既悲观又好奇地把所有的房间窥视了一遍。玻璃制品全都被那些兵用棍子砸碎了。撕成一条条的窗帘和被单乱七八糟扔了一地。
椅子、桌子和梳妆台全都给打翻了。所有能砸碎的东西全部给砸碎了。这场破坏真是干净彻底,野蛮的汪达尔人也只能干到如此地步。所有的窗子都打破了,乌云般的黑暗穿过破碎的窗格玻璃涌入每个房间。约塞连能够想象得出那些戴着硬邦邦的白色钢盔的高个子宪兵砰砰的沉重脚步声,能够想象得出他们乱砸乱摔时那副狠毒而又兴致勃勃的样子,以及他们那种伪善的、冷酷的所谓正义感和献身精神。所有可怜的年轻姑娘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个穿着一层层肥大的褐色和灰色的毛线衣、戴着黑色围巾的老太婆。她很快也会走的。
“走了,”约塞连走了回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讲话,她就悲伤他说道,“现在谁来照顾我呢?”
约塞连没有理会她的问话。“内特利的女朋友——有人听到过她的消息吗?”他问。
“走了,”“我知道她走了。可有人听到过她的消息吗?有人知道她在哪儿吗?”
“走了。”
“还有她那个小妹妹,她怎么样了呢?”
“走了。”老太婆的声调没有任何变化。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约塞连严厉地问道。他逼视着她的眼睛,想弄清楚她对他讲话时头脑是否清醒。他提高了嗓门。“那个小妹妹怎么样了,那个小姑娘?”
“走了,走了,”老大婆被他的追问惹火了,生气地耸了耸肩回答道。她的呜咽声变得越来越高。“和其他人一块被赶出去了,赶到大街上去了。他们甚至不让她带上自己的外衣。”
“她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谁来照顾她呢?”
“谁来照顾我呢?”
“她不认识别的什么人,是吗?”
“谁来照顾我呢?”
约塞连往老太婆膝盖上扔了些钱——说来可笑,留下钱又能补救多少过失呢——便大踏步地走出了公寓。他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在心里狠狠地诅咒第二十二条军规,尽管他心里明白,根本不存在这么条军规。第二十二条军规不存在,对此他确信无疑,可那又有什么用呢?问题在于每个人都认为它存在,而更糟糕的是,它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内容或条文可以让人们嘲笑、驳斥、指责、批评、攻击、修正、憎恨、谩骂、啐唾沫、撕成碎片、踩在脚下或者烧成灰烬。
外面又冷又黑,空气中弥漫着死气沉沉的薄雾,四处渗透,把一排排用粗糙大石块建成的房子和一座座纪念碑的底座笼罩得严严实实。约塞连急急忙忙赶回米洛那儿认错。他明知故犯地撒谎说,他很抱歉,并答应米洛,只要米洛愿意利用他在罗马的全部影响,帮助找出内特利的**的小妹妹在哪里,那么,卡思卡特上校叫他再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他就执行多少次。
“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处女,米洛,”他焦虑地解释道,“我想立刻找到她,不然就太晚了。”
听了他的请求,米洛宽厚地笑了笑。“我这儿正好有个你正在寻找的十二岁的小处女,”他眉开眼笑地说,“这个十二岁的小处女其实刚刚三十四岁,但她是靠吃低蛋白饮食长大的,她的父母又非常严厉,她一直没有跟男人睡过觉,直到——”
“米洛,我说的是一个小姑娘!”约塞连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是想跟她睡觉。我是想帮助她。你也有女儿吧。她还是个小孩子,她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没有任何人照顾她。我是要保护她不受伤害。你难道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米洛终于明白了,而且深受感动。“约塞连,我为你而骄做,”他大为激动地叫道,“我真的为你而骄做。当我看到你并不总是一门心思考虑性生活时,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高兴。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我当然有女儿,我完全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孩。你别着急。你跟我来,哪怕把这座城市翻个底朝天,我们也要找到那个女孩。来吧!”
约塞连坐着米洛·明德宾德开得飞快的M&M指挥车来到警察总部,会见一个警察专员。那人皮肤黝黑,长着两撇细细的小胡子,上衣敞开着,显得邋里邋遢。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跟一个长着肉赘和双下巴的矮胖女人**呢。看到米洛,他喜出望外,奴颜婢膝地朝着米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好像米洛是什么高官显贵似的。
“啊,米洛侯爵,”他热情洋溢地叫道,看也不看一眼就把那个满脸不高兴的矮胖女人推出了门。“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要来呢?如果我事先知道,我会为你举行一个盛大宴会的。请进,请进,侯爵,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到我们这里来了呢?”
米洛知道眼下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喂,卢吉,”他边说边急匆匆地点点头,几乎显得有些粗暴无礼。“卢吉,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这个朋友要找个女孩。”
“找个女孩,侯爵?”卢吉问。他用手抓了抓脸,沉思了一下。
“罗马有这么多的女孩。对一个美国军官来说,找一个女孩不会是很困难的。”
“不,卢吉,你没明白。是个十二岁的小处女,他必须马上找到她。”
“噢,是这样,我明白了,”卢吉领悟地说,“找个处女也许要花点时间。不过,在公共汽车终点站那儿有许多进城来找工作的年轻农村姑娘,如果他在那儿等的话,我——”
“卢吉,你还是没明白。”米洛烦躁而粗暴地打断了警察专员的活,后者不禁面红耳赤,急忙跳起来立正站好,胡乱地系上制服的扣子。“这小姑娘是一个朋友,是家人的一个老朋友。我们要帮助她。她还是个孩子。她眼下在这座城市里的某一个地方,无依无靠的。我们得在她受到伤害之前找到她。现在你明白了吗?卢吉,这件事对我极为重要。我有个女儿跟这个小姑娘一样大。眼下对我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及早救出这个可怜的孩子更为重要的事情了,你愿意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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