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条军规

作者:约瑟夫·赫勒

 “万一你哪一次降落到水面上或者强行着陆的话,这不是很好的练习吗?嘿嘿嘿。”

“你还能再给我一瓶啤酒吗?”约塞连愁眉不展地问。

“你要把它砸到我的脑袋上吗?”

这下约塞连乐了。“就像罗马那所公寓里的那个**吗?”

奥尔**地窃笑着,两个腮帮子高兴地鼓了起来,活像两只酸苹果。“你真的想知道她为什么拿鞋敲我的脑袋吗?”他揶揄道。

“我已经知道了,”约塞连嘲笑道,“内特利的**告诉我的。”

奥尔像个怪物似的咧嘴一笑。“不,她没告诉你。”

约塞连为奥尔感到难过。奥尔是那么的矮小丑陋。要是他活下去,谁愿意保护他呢?谁愿意保护一个像奥尔这样热心而单纯的侏儒,使他免遭无赖、朋党以及阿 普尔比那样的老牌运动员的欺辱呢?他们这些人全是目空一切、自命不凡、狂妄自大的家伙,一有机会就会把奥尔踩在脚底下。约塞连常常为奥尔担心。谁能替他抵 挡憎恶和欺诈,抵挡野心勃勃的家伙和势利刻薄的贵妇人,抵挡谋取暴利者卑劣下流的侮辱,抵挡邻近专卖坏肉的客客气气的屠夫?奥尔是个无忧无虑轻信他人的傻 瓜,一头浓密卷曲的杂色头发从中间一分为二。对那些家伙来说,对付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他们会拿走他的钱,**他的妻子,冷酷地对待他的孩子。约塞连感到 自己心底涌起一股同情的热流。

奥尔是个古怪的小矮人,是个令人捉**不透的可爱的侏儒。他心灵猥琐,却身怀无数种宝贵的技艺,这就使得他终生与低收入者为伍。他能够用烙铁把两块木板 钉在一起,既不让木板裂缝,又不把钉子砸弯。他会钻孔眼。约塞连住院期间,他在帐篷里搞出不少名堂来。他先在帐篷外面的高台上建起一个油箱,然后在水泥地 上连挫带凿,开出一条无可挑剔的槽沟。顺着这条沟,他把一根细长的汽油管贴着地面从外面的油箱一直引到炉子上。他用多余的炸弹零件给壁炉做了几个柴架,并 在柴架上堆满了粗壮的次等圆木。

他从一些三流杂志上剪下一些长着硕大**的女人的照片,把它们镶在他用染色木条做成的镜框里,挂到壁炉架上面。奥尔会开油漆筒,会调配油漆,会稀释油 漆,还会除掉油漆,他会劈木头,会用尺子测量东西。他知道怎么生火,怎么挖洞。他还有一项本事,那就是用罐头筒和水壶从食堂附近的水箱里运来足够他们俩用 的水,他能够一连几小时聚精会神地做一项无足轻重的工作,既不急躁也不厌烦,像根树桩那样不知疲倦,也几乎像树桩那样不吭不响。对于野外生活,他具有非同 寻常的知识。而且,他不怕狗,不怕猫,不怕甲虫,不怕飞蛾,还敢吃小鳕鱼、动物内脏之类的东西。

约塞连烦闷地长叹一声,考虑起要去轰炸博洛尼亚的传闻来。

奥尔正在拆卸的阀门大约有大拇指那么大小,除了外壳,里面一共有三十六个零件。奥尔小心地把这些零件按类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地面上。其中有许多零件非 常细小,他不得不用两个指甲尖捏住它们,在这细致严密、有条不紊、单调乏味的工作进程中,他从不加快或是放慢速度,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停下来似 的,唯一例外的是,他有时会斜眼瞥一下约塞连,那目光中饱含癫狂和恶作剧的神情。约塞连努力不去看奥尔。他数着那些零件,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奥尔从心里摆 脱掉。他转过脸去,闭上眼睛,可结果更糟,因为这样一来,他只听到声音,听到那些细微清晰、持续不断、令人恼火的咔哒声以及奥尔的手接触那些轻巧的零件时 发出的悉悉声。奥尔有节奏地喘着粗气,发出打鼾般的呼噜声,非常令人讨厌。

约塞连握着拳头,眼睛盯着那把插在皮套里、挂在那个死掉的人的床上方的骨柄长猎刀。他脑袋里突然冒出拿这刀刺死奥尔的念头。

这念头一出现;他的紧张情绪随即松弛下来。他觉得这个念头荒谬至极,便认真而专注地胡思乱想起来。他打量着奥尔的后脖颈,想找出他脊椎的大致部位,只要往那个部位很轻地戳上一刀,准能把他杀死。这样一来,他们俩之间许多令人痛苦的严重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痛不痛?”就在这个时候,奥尔仿佛出于自卫本能似地问了这么一句。

约塞连紧盯着他。“什么痛不痛?”

“你的腿呀。”奥尔发出一声神秘莫测的怪笑。“你还有点瘸。”

“我想这只是出于习惯。”约塞连松了一口气,呼吸又通畅起来,“也许很快就改掉了。”

奥尔在地上侧起身,又用一只膝盖撑着跪起来,把脸对着约塞连。他做出一副竭力回忆往事的神情,沉思般地拖长声调问:“你记得那天在罗马打我脑袋的那个 **吗?”约塞连想起上一回受骗一事,非常恼火,不由得叫了一声,惹得奥尔格格地笑了起来。“我要拿这个**跟你做笔交易,你要是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 告诉你那天她为什么拿鞋打我的脑袋。”

“什么问题?”

“你有没有跟内特利的女人睡过觉?”

约塞连吃了一惊,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没有。现在告诉我,她为什么拿鞋打你的脑袋。”

“这不算问题,”奥尔得意洋洋地对他说,“这不过是随便聊聊。

她装得好像你跟她睡过觉似的。”

“我没有。她装出一副什么样呢?”

“她装得好像不喜欢你。”

“她谁也不喜欢。”

“她喜欢布莱克上尉,”奥尔提醒他说。

“那是因为他把她当**对待,用这法子谁都能把姑娘勾上手。”

“她脚脖子上戴着一只只有奴隶才戴的镯子,上面刻着他的名字。”

“是他让她戴上那玩艺的,他想拿这个气气内特利。”

“她甚至把从内特利那儿得来的钱给了他一些,”“听着,你到底想向我打听什么?”

“你有没有跟我的女人睡过觉?”

“你的女人?谁妈的是你的女人?”

“就是那个用鞋打我脑袋的**。”

“我跟她睡过几次,”约塞连承认道,“她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人?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也不喜欢你。”

“管她喜不喜欢我,我他妈的干吗要在乎,她喜欢我跟喜欢你的程度差不多。”

“她有没有拿她的鞋子打过你的脑袋?”

“奥尔,我累了。你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呢?”

“嘻嘻嘻。罗马那个干瘦干瘦的伯爵夫人和她那个干瘦干瘦的儿媳妇怎么样?”奥尔兴致越来越高,便淘气地缠着他问,“你有没有跟她们睡过觉?”

“唉,我倒希望能跟她们睡觉,”约塞连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奥尔的这句话唤起了他的遐想。他习惯性地想象着自己用双手抚**她们那小巧而又富于肉感的屁股和**时的那种感觉,那真是叫人**中烧,神魂颠倒。

“她们也不喜欢你,”奥尔评论道,“她们喜欢阿费,她们喜欢内特利,可是她们不喜欢你。女人似乎就是不喜欢你。依我看,她们认为你一去就没好事。”

“女人全是疯子,”约塞连答道。他板着脸等待着奥尔发问,他早已知道奥尔接下来要问什么。

“你的另一个姑娘怎么样?”奥尔装出一副好奇的沉思神情问,“就是那个胖胖的姑娘,那个秃头的姑娘。你知道,在西西里那一回,这个又胖又秃的姑娘戴着头巾,整夜浑身直冒汗,弄得我们全都跟着受罪。她也疯了吗?”

“她也不喜欢我吗?”

“你怎么能去搞一个没有长头发的姑娘呢?”

“我怎么能知道她没长头发呢?”

“我知道,”奥尔自夸道,“我一直知道。”

“你知道她是秃子?”约塞连惊奇地叫起来。

“不,我知道要是我漏装了一个零件,这个阀门就无法工作,”奥尔回答道。他高兴得红光满面,因为他又捉弄了约塞连一回。

“你把滚到那边的那个小垫圈递给我好吗?它就在你脚旁边。”

“不,不在。”

“在这儿。”奥尔边说边用指甲尖捏起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东西,举到约塞连面前让他看。“现在我只好再从头开始啦。”

“你再干的话,我就宰了你。我就在这儿宰了你。”

“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一块飞呢?”奥尔突然问道,第一次正视着约塞连的脸。“喂,这就是我想要你回答的问题。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一块飞呢?”

约塞连感到又愧又窘,尴尬地转过身去。“我告诉过你为什么。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让我当领航轰炸员。”

“这不是理由,”奥尔摇头说,“咱们第一次飞到阿维尼翁执行任务后,你去找过皮尔查德和雷恩,告诉他们,你决不想和我一共飞。这才是理由,不对吗?”

约塞连感到浑身发烧。“不,我没去找过他们,”他抵赖说。

“不,你找过,”奥尔平静地坚持道,“你请求他们不要派你到由我和多布斯或者赫普尔驾驶的飞机上去,因为你对我们的操纵技术没有信心。皮尔查德和雷恩说,他们不能给你破这个例,因为要是真的那样做了,对那些跟我们一起飞的人就太不公平了。”

“那又怎么样?”约塞连说,“还不是没有什么区别嘛,对吧?”

“可他们从来没有逼你跟我一起飞过。”奥尔双膝跪在地上又干起活来。他对约塞连说活时的神情既没有怨恨,也没有责备,却包含着一种含冤负屈的谦卑。他 的这副神情叫人看上去越发感到难过,尽管他本人仍然咧嘴窃笑着,好像这种情况很滑稽似的。“你知道,你真的应该跟我一起飞。我是个很优秀的飞行员,我会照 顾你的。也许,我会被击落好多次,但这不是我的惜,我飞机上的人从来没有受过伤。是的,长官——如果你有头脑的话,你知道你该怎么做吗?你该立刻去找皮尔 查德和雷恩,告诉他们你要求跟我一起飞完你所有的飞行任务。”

约塞连**去,直盯着奥尔那张交织着各种矛盾情绪、令人费解的面孔。“你是想告诉我什么事吗?”

“嘿嘿,嘿嘿,”奥尔回答道,“我想告诉你那个大块头姑娘那天为什么用她的鞋打我的脑袋。可你就是不让我说。”

“告诉我吧。”

“你愿意跟我一块飞吗?”

约塞连大笑着摇摇头。“你只会再一次给击落到水里去的。”

等到真的执行传闻中轰炸博洛尼亚的那次飞行任务时,奥尔的飞机果然又被击落到水里了。当时,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他驾着只剩下一个引擎的飞机歪歪 扭扭、摇摇摆摆地扑通一声落到波涛滚滚风急浪高的海面上。他从飞机里钻出来晚了点,一个人独自上了一只救生筏。那只筏漂流而去,离其他人乘坐的救生筏越来 越远。等到海空救援艇冒着狂风骤雨驶来营救他们时,奥尔的救生筏早已无影无踪了。获救人员回到中队时,夜幕已经降临,奥尔仍然没有消息。

“别担心,”基德·桑普森安慰大家说。他身上仍然裹着救援艇救护人员给他披上的厚毯子和雨衣。“要是他没有在那场暴风雨中淹死的话,他很可能已经被救上来了。那场暴风雨没下多长时间。

我敢说,他随时都会出现的。”

约塞连走回自己的帐篷去,等待着奥尔随时出现。他生起炉火,好让自己暖和点,那炉子非常好使,炉火熊熊,烧得旺极了。奥尔终于把供油控制器修好了,要 是想调大或者调小炉火,只消拧一下就行。外面正下着小雨,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帐篷顶上,落在树上,落在地面上。约塞连用罐头筒给奥尔烧好了热汤预备着:可 随着时间渐渐过去,他自己把汤全喝了。他又给奥尔煮了几个鸡蛋,可后来也让他自己吃了。接着,他又从应急干粮袋里拿出一整听切达干酪,吃了个精光。

每当他为奥尔感到担心时,他就会想起奥尔什么事都做得来的本领。当想起奈特中士向他描述奥尔在救生筏上的那幅情景时,他不禁哑然失笑。奥尔把地图和罗 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微笑着**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它们。他一边一块接一块地把**了的巧克力塞进自己那大咧着傻笑的嘴里,一边恪尽职守地在电闪雷鸣狂风 暴雨之中使劲地划着那把丝毫不起作用的天蓝色的玩具船桨,身后还拖着根装有鱼饵的钓鱼线。约塞连对奥尔的生存能力毫不怀疑。如果用那很可笑的钓鱼线能钓到 鱼的话,奥尔准能钓到鱼;如果奥尔想钓鳕鱼的话,那么,哪怕以前从来没有人在这些海域钓到过鳕鱼,奥尔也准能钓到一条鳕鱼。约塞连又煮了一罐头汤,然后趁 热把它喝了。每次听到门外汽车门砰的一声响,约塞连都会露出一个饱含希望的微笑,期待着转身面对帐篷入口,倾听着脚步声。他知道,奥尔随时会走进帐篷的。 他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大腮帮子和龅牙,全都会被雨浇得湿淋淋的;他的头上会戴着一顶黄色的油布雨帽,身上会穿着一件大好几号的宽松油布雨衣;

他的手里会得意洋洋地举着一条他钓上来的硕大的死鳕鱼,用它来逗约塞连开心。那副样子看上去活像个快活的采牡蛎的新英格兰人,可笑极了。但是,他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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