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运球时,没人想上前阻拦;他一喊传球,不管谁掌握着球,必定把球传给他;即便他投篮不中,也没人上前跟他争抢篮板球。球场上只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声音。第二天还是这样,第三天他便不再来球场打球了。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全中队上下不再有人跟他说话,每个人都盯着他看。梅杰少校天天都低垂双眼,两颊热辣辣的,在忐忑不安之中度日。所到之处,他便是 众矢之的,受人蔑视、嫉妒、猜疑、怨恨,以及含沙射影地恶意诽谤。有些人先前不曾怎么注意他酷像亨利·方达,这下可好,竟没完没了地议论起这事来了。甚至 有人心怀叵测地暗示,梅杰少校所以被提升为中队长,就是因为他长得像亨利·方达。就说布莱克上尉吧,他本人便一向觊觎中队长这个职位,因此,他坚信,梅杰 少校的确是亨利·方达;可他实在是没有种,不敢启口承认。
接任中队长后,梅杰少校在昏乱中接二连三地遇上了令人难堪的倒霉事。陶塞军士事前没征得他的同意,便擅自差人把他的东西搬进了杜鲁斯少校生前独自占用 的那间宽敞的拖车式活动房里。当梅杰少校一路急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中队办公室,报告自己的东西遭窃一事时,里边的那个年轻下士一见他进来,忙跳起身, 大喊道:“立正!”险些没把他吓死。梅杰少校同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一起啪的一声立正,心想不知是哪个要人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好几分钟过去了,房间里鸦雀无声。要不是二十分钟后丹比少校从大队部顺道过来向梅杰少校贺喜,让他们放松下来,或许他们全都得在那儿毕恭毕敬地直站到世界未日。
在食堂,梅杰少校遭遇的事更令人心酸。米洛满面笑容地在食堂恭候梅杰少校的光临,巴望着洋洋自得地领他到前面一张由他亲自摆好的小餐桌旁。桌上铺一方 绣花台布,搁一只粉红色雕花玻璃花瓶,里边插了一束鲜花。梅杰少校畏缩不前,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拒绝入座。甚至连哈弗迈耶也抬起头,离开正在用餐的 盘子,昂起松垂的大下巴,吃惊地盯着他。米洛又拖又拉,梅杰少校只得乖乖就范,深感耻辱地蜷缩在自己私用的餐桌旁,好不容易才把这顿饭吃完。饭到嘴里,像 是灰末,无滋无味,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他生怕得罪了那些为他准备这顿饭的人。后来,跟米洛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梅杰少校第一次觉得该说说自己的意 见了。他告诉米洛说,他还是喜欢像往常一样,跟其他军官一起就餐。米洛对他说,这无论如何不行。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的,”梅杰少校争辩道,“以前可从未出过这种事。”
“以前您可从未做过中队长。”
“以前杜鲁斯少校是中队长,可他一直是跟其他军官同桌就餐的。”
“这跟杜鲁斯少校可不同,长官。”
“跟杜鲁斯少校有什么不同?”
“我希望您别问我这个问题,长官,”米洛说。
“是不是因为我像亨利·方达?”梅杰少校鼓足了勇气问道。
“有人说,您就是亨利·方达,”米洛回答说。
“哎,我不是亨利·方达,”梅杰少校大声嚷道,气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发抖了。“我跟他没一点相像。即便我的确长得很像亨利·方达,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也没有。我想跟您说的也就是这个,长官。只是您跟杜鲁斯的情况不一样。”
确实就是不一样。下一顿用餐时,梅杰少校取了饭菜离开食品柜台,走过去准备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普通餐桌旁就餐。不料,他们一个个猛抬起头,满脸敌意,仿 佛有一道不可越过的屏障,梅杰少校当即给吓呆了,僵尸般地站在那里,手里的托盘抖个不停。直到米洛悄悄地走过去,引他乖乖地到他独用的餐桌旁,这才替他解 了围。此后,梅杰少校便断了和其他军官同桌用餐的念头,一直是一个人背对着大伙坐在自己的餐桌旁,独自用膳。他很清楚,他们恨他,就因为他是中队长了,似 乎高人一等,不便跟他们同桌就餐。只要有梅杰少校在,食堂里就从来没有人说话聊天。他意识到,其他军官都想方设法避开跟他在同一个时间吃饭。后来,梅杰少 校再也不上食堂了,就在自己的活动房里用餐,大伙这才感觉到了彻底的解脱。
一天,中队第一次来了个刑事调查部的工作人员,讯问梅杰少校有关医院里有人在公文上假冒签华盛顿·欧文的姓名一事。这下,那个假冒签名的家伙反倒提醒 了梅杰少校。于是,他第二天就开始在公文上假冒签上了华盛顿·欧文的姓名。对自己刚接替的新职位,他实在是厌倦透顶,极为不满。他被任命为中队长,但作为 中队长,该做些什么,他一无所知。他只晓得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是躲在中队办公室帐篷后面自己的那间小办公室里,在公文上假冒签上华盛顿·欧文的姓名,谛听 窗外德·科弗利少校掷马蹄铁落地时发出孤寂的丁当声和嘭嘭声。他老是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任务还没完成,于是便整天无所事事,空等着任务哪一 天突然从天而降。非万不得已,他极少出门,因为他受不了众人瞪眼看他。间或,这种乏味的生活也会被打断。陶塞军士因为解决不了某桩事情,就让某个军官或士 兵来找梅杰少校,请示该作何处理,可梅杰少校也无能为力,便又马上让来人回去见陶塞军士,由他妥善处理。他身为中队长,该由他做的事情全都给办妥了,但显 然他没有派上丝毫用场。他变得郁郁寡欢,沮丧消沉。有时,他经过一番认真考虑,准备去拜见随军牧师,倾吐自己满腹的苦水,但随军牧师自己似乎也是苦难重 重,所以,梅杰少校又不愿给他再添什么烦恼。再说,他也实在没什么把握,随军牧师是不是也替中队长服务。
对德·科弗利少校,他也向来没什么把握。德·科弗利少校不是出去租借公寓,或诱拐外国劳工,就是掷马蹄铁,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更要紧的事情可做了。 梅杰少校经常细心观察马蹄铁如何轻声坠地,或边滚边碰撞地上的小钢桩。他又时常一连好几个小时朝外偷看德·科弗利少校,心中不由惊奇,这么威风的一个人竟 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他常常极想跟德·科弗利少校一块掷马蹄铁、可一天到晚掷马蹄铁,差不多跟在公文上签署“梅杰·梅杰·梅杰”一样,乏味无聊。而 且,德·科利弗少校面容严峻,实在令梅杰少献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梅杰少校颇是怀疑自己跟德·科弗利少校的关系,或是德·科弗利少校跟自己的关系。他知道,德·科弗利少校是他的主任参谋,可他不清楚这主任参谋究竟是 怎么回事。有德·科弗利少校在身边,他是有幸得到了一位宽厚的上司,还是不幸碰上了一个失职的部下,对此,他实在无法断定。他不想问陶塞军士,因为心里惧 怕他,此外,也就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问了,德·科弗利少校更是不用说了。不管出什么事,几乎没人敢去请教德·科弗利少校。唯独一个军官很蠢,竟敢掷了德· 科弗利少校的一块马蹄铁,不料,第二天便染上了最奇怪的皮亚诺萨怪病,就连格斯和韦斯,甚至丹尼卡医生,都不曾见过或听说过。所有的人都断定,是德·科弗 利少校为了报复,才让那可怜的军官染上这种怪病的,可是究竟怎么让他染上的,谁也说不准。
送至梅杰少校案头的公文,多数与他无关。其中的绝大部分公文内容涉及他接任前的一些文牍,是他从未见过听过的。这些文牍根本就无需查阅,因为每一份的 批示总是老一套,否定前一份的内容。因此,梅杰少校每一分钟的效率都极高,可以签署二十份公文——每一份都建议他丝毫不必理会其他公文。每天都要接到由设 在大陆的佩克姆将军办公室发送来的冗长简报,标题通常是一些乐观的道德说教,诸如“因循拖延即是偷盗时间的窃贼”,“爱清洁仅次于爱上帝”。
读了佩克姆将军那些关于清洁和因循拖延的公文,梅杰少校深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既啊邋遢又拖拉的家伙。因此,他总是尽快地送走那些公文。唯一能提起他兴趣 的,就是偶尔送来的有关一个少尉的那些公文。这家伙实在是倒霉透顶,来皮亚诺萨岛还不足两个小时,就在奥尔维耶托上空送了命,才打开了一半的行李包至今还 留在约塞连的帐篷里。由于那个倒霉的少尉没去中队办公室报到,而是去作战室报到,所以,陶塞军士决定,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向上级报告说,他根本没到中队报 到。偶尔发送来的涉及这个少尉的那些公文,都谈到了一个事实,即,他似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某种意义而言,也正是他的结局。至于梅杰少校,他对送至 自己案头的那些公文颇为感激,因为终日坐办公室签署公文,较之一天到晚闲坐办公室,实在要强得多。有了那些公文,他也就有了事情可做。
梅杰少校签署的每一份公文,照例过了二至十天的时间,必定退还给他,不过附上了一页空白纸,要求他再签个字。退还的公文总比原来厚了许多,因为他上次 签字的纸和供他再签字的附加纸中间,添进了不少张纸,全都是散驻各处的所有其他军官新近才签的字。那些军官也是一天到晚忙着在同一份公文上签字。看着简单 的公文愈积愈厚,最终积成大本大本的手稿,梅杰少校好不失望。
他在同一份公文上签字,不管签了多少回,总要返回,还让他签一次。他渐渐明白,要想摆脱其中任何一份公文,都是白费心机。一天——就是刑事调查部那名 工作人员初次来访后的第二天——梅杰少校在一份公文上签上了华盛顿·欧文的姓名,没签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想看看会有什么效果。他挺喜欢这个签名,实在是非 常喜欢,于是,这之后,他整个下午都在所有公文上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这纯粹是他一时无聊所为,自然也是一种反抗行为,他知道事后必定会因此而受到严 惩。翌日上午,他胆战心惊地走进办公室,却巴望着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结果,啥事儿也没有。
他犯了罪,但反倒是桩好事,原因是,凡经他签上华盛顿·欧文姓名的公文,再没有一份退还!最终取得了进展,于是,梅杰少校便以全身心的热情,投入新的 事业,往公文上签署华盛顿·欧文的姓名,这或许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活动,但总要比签“梅杰·梅杰·梅杰”有些趣味。一旦华盛顿·欧文实在乏味了,他就倒 个个儿,写成欧文·华盛顿,直签到再无趣味为止。他终究是了结了一桩事情,因为凡是签上华盛顿·欧文或欧文·华盛顿的公文,再没有一份返回中队。
最终真正返回中队的,倒是假扮成了飞行员的另一名刑事调查部工作人员。中队上下全都知道他是刑事调查部的,因为他向他们吐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恳求每个人别告诉其他任何人,可其实呢,他早就跟其他人说了,自己是刑事调查部派来的。
“中队里知道我是刑事调查部派来的只有你一个人,”他向梅莎少校吐露说,“你要绝对保守秘密,以免影响我的工作效率。你明白吗?”
“陶塞军士也知道你是谁。”
“是的,我知道。我想进来见你,只得告诉他。不过,我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跟谁说的。”
“他跟我说了,”梅杰少校说,“他告诉我说,外面有个刑事调查部的人想见我。”
“这杂种。我得对他进行安全审查。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把任何绝密文件摊在这儿。至少在我汇报之前得把它们收起来。”
“我这儿没什么绝密文件,”梅杰少校说。
“我说的就是这类文件。把它们锁进你的公文柜,这样,陶塞军士也就没法拿到了。”
“公文柜唯一的一把钥匙就在陶塞军士手里。”
“恐怕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刑事调查部的来人说,语气颇为生硬。这家伙身量矮胖,极有朝气,却好激动,动作敏捷果断。他从一只特大的红色信封里抽出 许多份直接影印件。“你见过这些吗?”——那只信封一直醒目地藏在一件皮制的飞行短上衣里边,衣服上画得花里胡哨——飞机穿越滚滚的橘黄色高射炮火,以及 标志完成五十五次作战飞行任务的一排排整齐的小炸弹。
梅杰少校木然地看着一份份寄自医院的私人函件的直接影印件,上面均有审查官签署的“华盛顿·欧文”或“欧文·华盛顿”。
“没见过。”
“这些呢?”
梅杰少校继而又盯着一份份寄给他的公文,上面是他签署的相同的姓名。
“没见过。”
“签这些姓名的人是不是在你的中队?”
“哪一个?这上边有两个姓名。”
“随便哪一个。据我们估计,华盛顿·欧文和欧文·华盛顿是同一个人,他用两个姓名,只不过是想迷惑我们。你知道,经常有人耍这种把戏。”
“我想我中队里没这两个姓名的人。”
刑事调查部的那名工作人员面露失望。“他可比我们想的要聪明得多,”他说,“他在用第三个姓名,又要冒充别的什么人了。我想……没错,我想我知道这第三个姓名是什么。”他灵机一动,极兴奋地又抽出一份直接影印件,让梅杰少校看个仔细。“这个见过没有?”
梅杰少校略微前倾了一下身体,见到的是那份V式航空信函的直接影印件,上面除玛丽这个名字外,所有内容都让约塞连给涂掉了,不过,约塞连还写上了:“我苦苦地思念着你。美国随军牧师A·T·塔普曼。”梅杰少校摇了摇头。
“我以前可从未见过。”
“你知道谁是A·T·塔普曼吗?”
“是飞行大队的随军牧师。”
“这事总算真相大白了,”刑事调查部的来人说,“华盛顿·欧文就是飞行大队的随军牧师。”
梅杰少校一阵惊恐。“A·T·塔普曼是飞行大队的随军牧师。”
他纣正道。
“你能肯定吗?”
“当然。”
“飞行大队的随军牧师怎么会在一封信上写这样的话呢?”
“也许是别人写的,冒用他的姓名。”
“别人怎么会想冒用随军牧师的姓名呢?”
“想不被人发现。”
“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刑事调查部的人迟疑片刻后断言道,接着很清脆地咂了咂嘴。“也许我们面对的是一帮人,有两人的姓名恰好可以相互调换,就串通 一气。没错,我敢肯定是这样。其中一个就在你的中队里,一个在医院里,再有一个就是跟随军牧师在一块儿。这么说来,一共有三个人,是不是?你是不是绝对肯 定以前从未见过这些公文?”
“要是见过,我就会在上面签名了。”
“签谁的名?”刑事调查部的人问得很狡猾。“你的还是华盛顿·欧文的?”
“签我自己的名字,”梅杰少校对他说,“我连华盛顿·欧文的姓名还不知道呢。”
刑事调查部的人绽开了笑脸。
“少校,我很高兴你跟这事无关。也就是说,我们俩能够合作。
只要是能合作的,不管是谁我都需要。欧洲战区某个地方,正有人在设法把发送给你的公文弄到手。你是否清楚究竟是谁?”
“不清楚。”
“嗯,我倒有个挺不错的主意,”刑事调查部的人说,接着又俯身向前,很隐秘地低语道,“很可能是陶塞那个杂种。不然的话,他又何必到处泄露我的身份呢?好,从今后你多留点神,一听到有人谈起华盛顿·欧文,就告诉我。我要对随军牧师和这里所有其余的人进行安全审查。”
那家伙刚走,刑事调查部派遣来的第一个工作人员便从窗外跳进梅杰少校的办公室,想知道刚才那人是谁。梅杰少校几乎没认出他来。
“是刑事调查部的工作人员,”梅杰少校告诉他说。
“他绝对不是,”那人说,“这一带只有我才是刑事调查部的人。”
那人穿一件褪了色的褐紫红色灯芯绒睡袍——夹肢窝的线缝都已绽开来了,一条棉法兰绒睡裤,一双破旧的室内便鞋——其中一只鞋底裂了开来,走起路来啪喀 啪塔直响。梅杰少校差点没认出他来,接着便想了起来,这是住院病人规定穿的衣服。这人体重增加了二十磅左右,看上去身体极健壮。
“我的确病得很厉害,”他哀叹道,“我在医院里从一个战斗机飞行员那里染上了感冒,最后却得了相当严重的肺炎。”
“我很难过,”梅杰少校说。
“不过,这场病对我很有好处,”那个刑事调查部的人抽了下鼻子说,“我用不着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在调查什么。我来这里提醒你,华盛顿·欧文似乎把他的作战基地从医院转到了你的中队。难道你没听见周围有什么人谈起过华盛顿·欧文吗?”
“说实话,我听见过,”梅杰少校回答说,“刚才在这里的那个人,他正谈着华盛顿·欧文呢。”
“是吗?”刑事调查部的人高兴地叫道,“也许这是我们破案的关键所在!我这就赶回医院,给上司写份报告,请求进一步的指示,你每天二十四小时监视他。”说罢,他便越窗跳出了梅杰少校的办公室,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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