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一种对自己的不信任——我一生常在一些小事上产生这种心理,尤其在不该如此想的时候偏会这么想——还没能在走出坎特伯雷后发生的这件小事上打住。我想用说粗话来掩饰也没用。在后来的一路上,我一直从丹田里发声来说话,可我感不可救药的年轻和绝望。
  不过,坐在四匹马的后面,受过很好的教育,穿着体面的衣裳,口袋里装着很多钱,向车外我过去在那艰辛的旅途上宿过的地方望去,还是挺有趣的,让人感觉奇特。对每一个特别的地方,我都思绪万千。我朝下看去,看到迎面走过的乞丐,发现我认识的面孔时,就好像又感到那补锅人把黑手伸进我衬衣的前襟。当我们的车轮从查坦木那狭窄的街道上滚滚驶过时,我又看到买我那短外套的老怪物所住的小巷,我急切地伸长脖子想看看我当时坐在日光和阴影中等拿钱的地方。我们终于来到离伦敦还不到一站路的萨伦学校,从那克里克尔先生严酷地责打学生的学校经过时,我真想把我所有的钱都拿来换得法律许可,下车去把他打一顿,然后把像关在笼里的麻雀那样的学生全放掉。
  我们走到查理十字架旁的金十字旅馆,这是当时靠近人口密集处的一家旧旅馆。一个侍者把我带进咖啡室,然后,一个女仆把我带进我的小卧室,那间封得严实像个家庭酒窖的房间里充满了如同出租马车里一样的气味。我仍然痛苦地意识到我的年轻,因为没人向我表示一分敬意——女侍者不在乎我在什么问题上有什么看法,男侍者对我很随便,对我的不更事大发建议。
  “喂,”男侍者很亲热地说,“你晚饭想吃什么呀?年轻的先生大多喜欢吃家禽,来只**?”
  我尽可能明确地告诉他,我不喜欢吃鸡鸭之类的东西。
  “你不?”男侍者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是吃腻了牛肉和羊肉,那就来一份小腰片吧?”
  我再没法说别的,只好同意了这建议。
  “你喜欢吃土豆吗?”男侍者歪着头,堆着奉承的微笑说道,“年轻的先生大多把土豆吃得太多。”
  我用我最低沉的声音吩咐他,叫了一份小牛腰加土豆,再加上一切配料;然后我请他去柜上看看有没有给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的信。我知道那儿没有,也决不会有,可我觉得做出等信的样子才够派头。
  他很快就回来说那里没有信(听到这话,我作大吃一惊状),并为我的用膳而在靠近火炉的一个小座位铺上桌布。他这么做时,还问我喝什么酒。听我说“半品托雪利酒”时我猜他准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他好因此而把几个瓶底上的残酒凑成这个量。我这么想是因为我在看报时,瞥见他在一道的板壁后(那是他的住宿处)忙着把一些瓶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瓶里,就像一个化学家和药剂师一样。酒拿上来时,我觉得淡而无味,比起一种纯外国酒来,它的英国渣滓多得出乎人意料;但我很怯怯地喝了它,什么也没说。
  由于心情很愉快(从此我认为中毒在其过程中并不完全那么令人不快),我决定去看戏。我选的是考文特花园剧院,在那里的一个中厢后面,我看了《凯撒》和新的哑剧。那些尊贵的罗马人在我眼前复生了,他们走来走去让我开心,他们代替了往日学校里那些严厉的拉丁文教序,这真是一种至新至愉的景象。但是在全剧中真实与神秘的交织、诗歌、灯光、音乐、观众、那金碧辉煌的布景快速而惊人的变换,都使我心醉神迷,感到兴奋欢欣。我在夜晚十二点走到落着雨的大街上时,觉得有如在云端过了几年浪漫生活后又跌到一个苦恼的世界上,这世界充满喧嚣,一片龌龊,在这里火把照着,雨伞挣扎着,马车挤撞着,还有木屐呱嗒着溅起泥水。
  我从另一个门出来,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好像真是久违了凡尘。不过,我受到的粗暴拥挤和推推撞撞,很快就让我清醒了,并把我送上了回旅馆的路。我边走,边回想那辉煌的景象。直到一点钟后,我喝了些黑啤酒又吃了些蠔子后,还坐在咖啡室里望着火炉想。
  那出戏占据了我的心,过去也占据了我的心——因为那出戏在某种意义上有如一个水晶球,我可以从它看到我早年生活的发展。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青年的身影在我眼前出现,他穿得潇洒漂亮,长得英俊倜傥,我实在应该记得这人。可我记得,当时我虽知道他在那儿,却并没注意到他进来——
  我还记得我仍然坐在咖啡室里望着火炉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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