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

作者: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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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出了午门乘轿回家,遇着位老人家拦轿告状。刘景上前问话:“老人家,皇城之内,天子脚下,您若有冤要告状,上顺天府去便是,为何当街拦轿?”

老人家说:“老儿只因房子叫人强占,告到顺天府,被关了十九年,前几日才放出来,哪里还敢再到顺天府去告状?”

陈廷敬掀开轿帘,望了眼老头儿,道:“你家房子被人占了,告状竟被顺天府关了,怎会有这等怪事?”

老人家说:“我家原本住在石磨儿胡同,房子被一个叫俞子易的泼皮强占了,卖给了朝中一个大官高士奇。我每次上顺天府去告状,都被衙役打了出来。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睡在顺天府衙门外头,他们就把我抓了进去,一关就是十九年!”

陈廷敬心想真是巧得很啊!那还是顺治十八年冬月,当时京城里正闹天花,有日他早早儿骑马往衙门去,突然从胡同里面钻出个人来。那人惊了马,自己跌倒在地,满脸是血。陈廷敬吓坏了,以为自己伤了人。那人却跪下来请罪,说自己惊了大人的马,又说自己的伤是别人打的,又说有人强占了他家房子,卖给了一个姓高的官人。陈廷敬想起这些,定眼再看,正是二十多年前遇着的那个人,只是人已老态龙钟了。

陈廷敬正想着这桩往事,街上已围过许多人看热闹,他便有些尴尬,问道:“老人家,您可有状子?”

马明压低了嗓子说:“老爷,这事儿连着高大人,您可不好管啊!”

陈廷敬也悄声说:“这么多百姓看着我,我怎能装聋作哑?”

老头儿递上状子:“草民感谢青天大老爷!”

陈廷敬回到家里,禁不住唉声叹气,月媛就问他是否遇着什么难处了。陈廷敬说:“月媛,你还记得顺治皇帝驾崩那年冬天我说过的一件事吗?有户人家的房子被人强占了,卖给了高士奇。”

月媛说:“记得,怎么了?”

陈廷敬说:“唉,我同那老人家真是有缘哪!老人家名叫朱启,因为告状,被顺天府关了十九年,前几日才放出来。刚才我回家的路上,叫他给撞上了,一头跪在我轿前。”

月媛问:“您想管吗?”

陈廷敬说:“这本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可是,朱启跪在我轿前,又围着那么多百姓,我怎能视而不见?可是,这实在是件难事呀!”

月媛说:“这案子再清楚不过了,没什么疑难呀?我说您应该管!”

陈廷敬叹道:“案子本身简单,只是牵涉到的人太多。不光高士奇,同顺天府几任府尹都有干系。十几年前的顺天府尹向秉道,如今已是文华殿大学士、刑部尚书了!”

陈廷敬这么一说,月媛也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廷敬说:“我猜哪怕皇上也不会愿意为一个平常老头子,去查办几个大臣。”

月媛没了主张,说:“我毕竟是个妇道人家,您还是自己做主吧。我只是觉得明摆着的事,让坏人嚣张,您这官也做得太窝囊了。”陈廷敬长叹不已,很是惭愧。他还知道当年趁着闹天花,旗人抢占了很多百姓的房子,这笔旧账是没法算了。

过了几日,陈廷敬先去了翰林院,晌午时分来到南书房。张英跟高士奇早到了,彼此客气地见了礼。陈廷敬今日见着高士奇,觉得格外不顺眼,似乎这人鼻子眼睛都长得不是地方。高士奇却凑过来悄声儿说:“陈大人,士奇有几句话,想私下同您说说。”

陈廷敬心里纳闷,便问:“什么要紧事?”

陈廷敬随高士奇到了屏风后面。高士奇低声说道:“陈大人,令弟廷统昨晚送了一千两银子给我,您看这可怎么办呀!”

高士奇说罢,拿出一张银票来。陈廷敬脸色大惊,羞恼异常:“这个廷统!”

高士奇低声道:“陈大人也不必动气。廷统是被官场恶习弄糊涂了。他以为是官就得收银子。我为他擢升六品,的确在明大人面前说过话,也在皇上面前说过。可我却是以贤能举人,并无私心。说到底,这都是皇上的恩典。”

陈廷敬说:“士奇,廷统行贿朝廷命官,这是大罪啊。”

高士奇笑道:“如果让皇上知道了,廷统的前程可就完了!您还是把银票拿回去,还给他算了。”

陈廷敬想这高士奇如果不想要银子,何必先收下了如今又来同我说呢?他没弄清个中原委,便道:“如果廷统是个蝇营狗苟之徒,他的前程越大,日后对朝廷的危害就越大。”

高士奇很着急的样子说:“话不可这么说。廷统还年轻,您回去说说他就行了。银票您拿着。”

陈廷敬真不知道这银票是怎么回事,只是挥手道:“这银票廷敬万万不能接,士奇就公事公办吧!”

高士奇几乎是苦口婆心了:“廷敬,您不要这么死脑筋!朝中人脉复杂,变化多端,只有您我始终是老朋友,凡事都得相互照应才是。我待廷统如同亲兄弟,我可是不忍心把他的事情往皇上那里捅啊!”

陈廷敬仍不肯接那张银票,只道:“士奇,我陈廷敬受两代皇上隆恩,但知报效朝廷,绝无半丝私念。廷统之事,请如实上奏皇上!”

高士奇无奈而叹:“既然如此,我就如实上奏皇上,陈大人切勿怪罪!”

陈廷敬长叹一声说:“我这个弟弟自己不争气,有什么好怪罪的?”

陈廷敬今儿待在南书房,有些神不守舍。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昨儿他接了朱启的状子,里头牵扯着高士奇;今儿就冒出廷统给高士奇送银票的事儿。廷统家境并不宽裕,哪来这么多银子送人?

夜里,陈廷敬把弟弟叫了来,一问,他还真的给高士奇送银子了。陈廷敬火了,大声斥骂:“凭你的俸禄,哪来那么多银子送人?你拿家里银子送人,也是大不孝!父亲快六十岁的老人了,还在为生意操劳!他老人家的钱可是血汗钱!”

陈廷统哼着鼻子说:“我没拿家里一文钱!”

陈廷敬更是吃惊:“这就怪了,难道你这银子是贪来的?那更是罪上加罪!”

陈廷统说:“我也没贪!”

陈廷敬甚是着急,问道:“你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陈廷统并不回答,只道:“你只顾自己平步青云,从来不念兄弟之情。我靠自己在官场上混,你有什么好说的?”

陈廷敬气得两眼直要喷血,几乎说不出话。他平息半日,放缓了语气说:“你好糊涂!高士奇干吗要把银票送还给我?他不收你的不就得了?他不光要害你,还要害我!”

陈廷统冷冷一笑,说:“高大人是想在你那里做人情,可是你不买他的账。”

陈廷敬被弄糊涂了,问:“我同他有什么人情可做?”

陈廷统说:“我也是今日才听说,你接了桩官司,里头扯着高大人。我承认自己上当了,可这都是因为你!”

陈廷敬惊得两耳嗡嗡作响,跌坐在椅子里。果然是他在南书房猜想到的,可他在街头接了状子,高士奇怎么就知道了呢?陈廷敬这两日手头忙,还没来得及过问这事儿。

陈廷敬低头寻思半日,问道:“廷统,你告诉我,你的银子到底哪里来的?”

陈廷统说:“高士奇有个钱塘老乡……”

陈廷统话没说完,陈廷敬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问:“是不是叫俞子易?”

陈廷统说:“正是俞子易。他找到我,说上回我升了六品,高大人为我说过话,要我知恩图报。我说我不懂这里头规矩。俞子易就直话直说,让我送一千两银子给高士奇。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俞子易也仗义,就借了我银子。”

陈廷敬仰着头,使劲地摇着,半日才说:“廷统,你真是愚不可及!这个俞子易,正是高士奇豢养的一条狗!他们合伙来害你,你还感激他!”

陈廷统说:“我看高大人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陈廷敬说:“你真是鬼迷心窍!我终于明白了,高士奇设下圈套,就是想同我做交易!他怕我查他房子的来由!”

陈廷敬同弟弟细细说了高士奇宅子的来历,只是不明白朱启告状的事儿怎会这么快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陈廷统这下也后悔了,很是害怕,说:“他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他高士奇索贿!”

陈廷敬摇摇头说:“高士奇才不怕你告他哩!皇上本来就信任他,况且他把银子交了出来,你告他什么呀?廷统,你这会儿急也没用,只管好好儿当差吧。”

陈廷统哪里放心得下,直道:“高士奇真把事情捅到皇上那里去了,我不就完了吗?哥,您就别管这桩官司算了。”

陈廷敬恨恨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廷统再也没话可说,坐在那里垂头丧气。陈廷敬也犹豫了,真想放下这桩官司不管,不然廷统只怕有祸上身。可那高士奇又实在可恶,这次假如让他得逞,今后不知更要欺人到何等地步。陈廷敬左右寻思,心里终于有了主张,决意把这官司管到底。

第二日,陈廷敬吩咐刘景、马明,查查那个钱塘商人俞子易,看他是怎么把人家房子强占了去的。没几日,两人就回了话。原来朱启家在明朝时候也是个大户,有好几处大宅院儿。可是后人不肖,早在崇祯年间就开始显出败相了。朱启原本有个儿子,名叫朱达福,百事不做,只管嫖赌逍遥,又交上个叫俞子易的泼皮。那泼皮只管调唆朱达福花银子,把祖宗留下的几个宅子都花光了,只余下石磨儿胡同的宅院。俞子易又设下圈套,借高利贷给朱达福。顺治十八年,朱达福突然不见人影儿了,俞子易找上朱启,拿出他儿子六千两银子的借据。朱启还不出银子,就被俞子易赶出了宅院。一转手,朱家宅院卖给了高士奇。那朱达福却再也没谁见到过,街坊都说他准是被俞子易害了。

俞子易干的营生,尽是些伤天害理的事。顺治十八年,京城里头闹天花,俞子易同官府串通,专挑那些软弱好欺的,强占人家宅院。那些宅院原是入了官的,俞子易打点衙门里头的人,很便宜就买下了。街坊都说俞子易胆大包天,全仗着宫里有人。陈廷敬听了,明白街坊说的俞子易宫里有人,那人就是高士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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