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打开了。尊严的法律,在布告上仅次于王徽的,②化身为一个矮小的警察局长,跟着是一个瘦长的治安法官,带路的是玛奈弗先生。警察局长,下面是一双 翻鞋面扣着套结的鞋子,上面是一个头发稀少的黄脑壳,活现出一个嘻嘻哈哈,爱说爱笑,对巴黎生活了如指掌的老狐狸。他的眼睛,透过眼镜,露出一副俏皮狡猾 的表情。治安法官是诉讼代理人出身,风月场中的老手,对被告非常眼热。
①指洛朗-扬(1808—1877)
②当时法国政府布告及法律文件,均以“兹以法律与国王陛下之名……”开始。但在文字上端另有王徽图案。故言“尊严的法律,在布告上仅次于王徽的……”
“男爵,请你原谅我们公事公办!”警察局长说,“我们受理了原告的申请才来的。打开屋子的时候有治安法官在场作证。我知道你的身分,也知道女的是谁。”
瓦莱丽睁开惊异的眼睛,象女戏子在舞台上表演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在床上扭做一团,仿佛中世纪魔鬼上身的人穿了硫磺衣受火刑的样子。
“真要命!……亲爱的埃克托,是警察来了吗?啊!别!”她跳起来,在三位看客前面象一道白光似的闪过,蹲在小柜子后面,手捧着脸。
“完了!死了!……”她叫着。
“先生,”玛奈弗对于洛说,“要是玛奈弗太太发了疯,你就不止是一个**,而且是一个杀人犯……”
一个人在一张既不属于自己也不是租赁得来的床上,跟一个同样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在一起,给人当场拿住,他怎么办呢?是这样的:
“法官,局长,”男爵很威严的说,“请你们顾全这可怜的女人,她可能神经错乱……你们等会再做笔录。大门想必关上,她跟我都跑不了的,在我们这种情形之下……”
两位公务员接受了参议官的命令。于洛抓着玛奈弗的手臂,拉他到身旁轻轻的说:
“你来跟我说话,混蛋!……杀人犯不是我,是你!你要当科长,得四等勋章吗?”
“这是主要条件,署长,”玛奈弗点点头。
“都给你就是,先去安慰一下你的老婆,把这些人打发走。”
“不行哪,”玛奈弗很机灵的回答,“这几位先生还要做备案笔录,没有这个可以拿去告发的证件,我怎么办?大官儿专门骗人,你偷了我老婆,却没有把我升科长。男爵,我限你两天之内办妥。还有信……”
“信!……”男爵打断了玛奈弗的话叫起来。
“是啊,那些信,证明我女人肚里的孩子是你的……你明白没有?有了这个杂种,我的儿子将来分家不是吃亏了吗?你得拿出一笔存款赔偿这个损失。我不会多 要,那是儿子的事,与我不相干,我又不希罕当什么父亲!我!两千法郎利息的存单就行了。明天早上我要补上科凯的缺,国庆日受封的名单上要有我的名字……要 不我就把今天的笔录送检察署。我总算宽宏大量了吧,你说?”
“天哪!好漂亮的女人!”治安法官对警察局长说。“她要发了疯,可是社会的大损失呢!”
“她一点不疯,”警察局长故意郑重其事的回答。
干警察的对一切都是怀疑的。
“于洛男爵落了人家的圈套,”局长有心提高了声音,让瓦莱丽听见。
瓦莱丽把局长瞪了一眼,要是她眼中的火气能够飞射过去,可能一瞪之下就把他瞪死。局长却微微笑着,因为瓦莱丽也中了他的计。玛奈弗和男爵把全部条件谈妥了,教他女人到房里穿好衣服。男爵披着件睡衣走到外间来,对两位公务员说:
“保守秘密的话跟两位可以不用多说了吧?”
两人弯了弯腰。局长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书记便进来坐在小柜子前面,把局长低声念出的笔录写下来。瓦莱丽还在那里哭得很伤心,她穿扮完了,男爵进房去穿衣。这其间,笔录也写完了。玛奈弗预备带着女人走了,可是于洛认为这是最后一面,便做了一个手势,要求跟她说几句话。
“先生,我为你太太花的代价,你该允许我跟她告别了吧……自然是当着你们众人的面。”
瓦莱丽走过来,于洛咬着她的耳朵说:
“现在只有逃的一法;可是怎么联络呢?咱们已经被人出卖了……”
“还是托兰娜!可是好朋友,这样闹过以后,咱们不能再见面了。我丢尽了脸。人家还要对你说我的坏话,你会相信的……”
男爵做了一个否认的姿势。
“你会相信的;我倒要谢谢老天,因为那样你不至于想我想得太苦了。”
玛奈弗过来把他女人带走,凑在男爵耳边说:他没有当副科长当到死!
然后他又恶狠狠的说:“够了,太太;我尽管对你软心肠,却不能在众人前面做傻瓜。”
瓦莱丽离开克勒韦尔公馆的时候,对男爵临去秋波做了一个媚眼,他以为她还在爱他呢。法官殷勤的搀着玛奈弗太太的手臂,送她上车。男爵还得留下签字,张着嘴愣在那里。这时只剩警察局长一个人了。参议官签了字,局长从眼镜上面抬起眼睛,俏皮的望着他。
“男爵,你对这位小太太喜欢得不得了,嗯?”
“算我晦气,你瞧……”
“要是她不爱你呢?欺骗了你呢?……”
“我知道的,先生,就在这儿……我们当面说明了,克勒韦尔跟我……”
“啊!你知道这儿是区长的小公馆?”
“知道。”
局长把帽子掀了一掀,向老人告辞。
“你真是多情,我不说了。对根深蒂固的嗜好,我决不多嘴,正如医生碰上根深蒂固的病决不下手……我看见过银行家纽沁根先生也染上这一类的嗜好……”
“他是我的朋友,”男爵回答,“我跟那个美人儿爱丝苔常常一块儿吃饭的,她的确值得他花两百万。”
“不止!这位老银行家的嗜好还送了四条命呢!噢!这一类的风魔真象霍乱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参议官对于这个弦外之音的劝告有点儿不痛快。
“干吗我要扫你的兴?在你的年纪还能有幻想是不容易的。”
“让我醒醒吧!”参议官叫着。
“过后人家又会骂医生的,”局长笑道。
“求你,局长,你说呀……”
“那么告诉你,这女人是跟丈夫串通的……”
“噢!……”
“先生,十桩案子总有两桩是这个情形。嘿!我们一看就知道。”
“说他们串通有什么证据?”
“先是那丈夫,”精明的局长跟揭惯创口的外科医生一样镇静,“那张坏蛋的扁面孔就摆明着一副敲诈的嘴脸。其次,你不是有一封那女人写给你提到孩子的信,你看得很重的吗?”
“是啊,我看得很重,老带在身上的,”男爵一边回答,一边望袋里掏那个永不离身的小皮夹。
“不用掏了,”局长的口气仿佛在庭上控诉一般,“你的信在这儿。我要知道的事,现在全知道了。玛奈弗太太一定晓得皮夹里藏的东西。”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就是那小女人串通的证据。”
“怎么呢?”男爵还不肯相信。
“我们来的时候,男爵,混账的玛奈弗先进来,在那个家具上拿到这封信,”局长指着小柜子说,“一定是他女人预先放好的。放的地方明明是夫妻俩事先约定的,只要她能在你睡熟的当口偷到那封信;因为那女人的信,加上你给她的信,在提起公诉的时候是最重要的证件。”
局长拿出那天兰娜送到部里的信,给男爵看。
“这是案卷的一部分,请你还我,先生。”局长说。“那么先生,”于洛的脸完全变了样,“这简直是有计划的卖淫。我现在确实知道她有三个姘夫了!”
“看上去就是这种货!嗨,她们不是都站在街上的。等到她们有了自备车马,在沙龙里或是自己家里干这一行的时候,就不是论法郎论生丁的了。你刚才提到的 爱丝苔**,服毒自杀了的,吞掉几百万呢!……你要是相信我,男爵,你一定会勒马收缰。这最后一局教你破费得够了。那混蛋丈夫有法律撑腰……没有我,那小 女人还会把你钓回去呢。”
“谢谢你,先生,”男爵说着,还在勉强保持他的尊严。
“先生,戏文完啦,咱们要关门了。请你把钥匙还给区长吧。”
于洛回到家中,失魂落魄,差不多要倒下来,一些可怕的念头把他搅昏了。他唤醒了他的高尚、圣洁、纯粹的妻子,把三年的历史统统倒在她心里,嚎啕大哭, 象一个给人家夺去了玩具的孩子。这个老少年的忏悔,这篇辛酸而丑恶的史诗,阿黛莉娜听了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她感谢上天给他这下子最后的打击,以为从此丈 夫可以在家里收心了。
“李斯贝特看得不错,她早已对我们说过了,”于洛太太声音很温和,没有加上不必要的埋怨。
“是的!唉!那天我就该听她的话,不该再逼可怜的奥棠丝回家去顾全那个……噢!亲爱的阿黛莉娜,咱们得把文赛斯拉救出来,他已经跌入泥坑,越陷越深啦!”
“可怜的朋友,小家碧玉对你也不比女戏子合适,”阿黛莉娜笑了笑说。
男爵夫人看到她的埃克托形容大变的样子吓坏了。当他受难,伤心,被痛苦压倒的时候,她只有仁爱、慈悲,恨不得把自己的血都拿出来,使埃克托快活。
“跟我们在一块儿吧,亲爱的埃克托。你告诉我,那些女人用什么方法把你笼络到这样的?我可以努力的学……干吗你不训练我来迎合你的心意呢?难道我不够聪明吗?人家觉得我还相当的美,还有被追求的资格。”
许多已婚的女子,贤妻良母的女子,在此都可能发问:为什么那些男人,对玛奈弗太太一流的女人会那样慷慨,那样勇敢,那样哀怜,却不愿把自己的妻子,尤 其象于洛太太这样的妻子,当做他们痴情的对象?这是人性的最大的神秘。爱情是理性的放纵,是伟大心灵的享受,阳性的,严肃的享受;**是街头巷尾出卖的, 庸俗猥琐的享受:两者是同一事实的两面。能同时满足两种天性的两种口味的女子,和一个民族的大军人、大作家、大艺术家、大发明家,同样难得。优秀人士如于 洛,伧夫俗物如克勒韦尔,对于理想与淫乐,同样感到需要;他们都在访求这个神秘的两性混合物,访求这个稀世之珍;而它往往是一部上下两册合成的作品。这种 追求是社会造成的一种堕落。当然,我们应当认为婚姻是一桩艰苦的事业,它就是人生,包括人生的劳作与牺牲,但这些牺牲是要双方分担的。荒淫无度的人,那些 觅宝的探险家,虽不象社会上别的作奸犯科的人受到重罚,他们的罪过却是相等的。这番议论并非说教的闲文,而是为许多无人了解的灾祸作注解。再说,本书的故 事,它自身就有多方面的教训。
男爵马上赶到亲王维桑布尔元帅家,他最后一条出路就是元帅这个靠山了。
三十五年来受着这位老英雄的知遇,他可以随时晋见,亲王起床的时节,他就能直入寝室。
“哎!你好,亲爱的埃克托,”那位宅心仁厚的名将招呼他,“你怎么啦?担着心事的样子。国会不是休会了吗?啊!又打过了一仗!我现在提到这个,好象从前提到咱们的会战一样。对啦,报纸也把国会的开会叫做大开论战的。”
“不错,元帅,我们碰到很多麻烦,这是时代的苦闷。有什么办法!世界就是这个样。每个时代有它的难处。一八四一年最大的不幸,是王上跟大臣都不能放手做事,象当年皇帝一样。”
元帅对于洛扫了一眼,鹰隼一般的目光所表现的那种傲气,那种清楚的头脑,那种深刻犀利,显得他虽然上了年纪,伟大的心灵依旧保持着它的坚毅与刚强。
“你有什么事求我吗?”他带着轻松的神气。
“我逼不得已,要求您特别开恩。把我的一位副科长升做科长,还要给他一个四等勋章……”
“他叫什么?”元帅闪电似的目光把男爵瞪了一眼。
“玛奈弗!”
“他有位漂亮太太可不是?你女儿结婚的时候我看见过……要是罗杰……可是罗杰不在……埃克托,我的孩子,这是为了你寻欢作乐。怎么!你还乐此不疲! 啊!你真是替帝国禁卫军挣面子!这就叫做当过军需,存货充足!……不谈这件事好不好,我的孩子,这种风流事不便当公事办。”
“唉,元帅。这是一桩倒霉事儿,闹成风化案子了,您总不愿意我给抓进警察局吧?”
“哟!该死!”元帅叫了一声,皱起眉头,“你说罢。”
“我好比一个狐狸跌入了陷阱……您一向对我多么好,求您救我一救,别让我丢这个脸。”
于洛便把他的倒霉事儿尽可能用最风趣的,满不在乎的态度说了一遍。末了他说:
“亲王,您愿意让您的好朋友,我的哥哥,气死吗?您能眼见手下一个署长,一个参议官,受这个耻辱吗?玛奈弗是个下流东西,咱们两三年内就要他退休。”
“两三年,你说得那么轻松!好朋友!……”元帅回答。
“可是,亲王,帝国禁卫军是不朽的啊。”
“第一批晋级的元帅眼前只剩我一个了。埃克托,听我说。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关切:你等着瞧罢!等到我离开陆军部的时候,咱们一同离开。唉,你不是议员, 朋友!许多人都在谋你的位置;没有我,你早已下台了。是的,我费了多少口舌才把你保住……好吧,我答应你两桩要求;在你这个年纪,这个地位,再去坐在被告 席上,我是受不了的。可是你太不爱惜名誉了。倘使这次的任命教人家起哄,我们一定是众矢之的。我,我才不理呢;可是你呀,你脚底下又多了一根刺。议院下次 开会的时候,你可站不住了。五六个有势力的人都在钻谋你的缺份,你能够保住,全靠我推论的巧妙。我说,你一朝退休,出了缺,一个人固然是乐意了,却得罪了 其余五个;还不如让你摇**晃的再拖两三年,我们在议会里倒可以挣到六票之多。大家在内阁会议上听得笑了,认为老禁卫军的老头儿,——象人家所说的——应 付议会的战术也相当高明了……这些我都明明白白告诉了你。并且你头发也花了……居然还能闹出这种乱子来真是了不起!科坦少尉养情妇的时代,在我是已经恍如 隔世了!”①
①维桑布尔亲王未受封时原姓科坦,行伍出身时的官阶是少尉,故自称科坦少尉。
元帅说罢,打铃叫人。
“那份笔录非毁掉不可!”他又补上一句。
“爵爷,您对我象对儿子一样!我本来不敢向您开口。”
元帅一看见他的副官弥图弗莱进来,便说:“我总希望罗杰在这里,我要找他回来。——啊,弥图弗莱,没有你的事了。——至于你,老伙计,去教人把委任状 办起来,我签字就是了。可是这该死的坏蛋,作恶的果实休想保持长久。我要叫人监视他,稍有差池,马上把他当众开刀。现在你没事了,亲爱的埃克托,你自己检 点检点吧。别惹你的朋友生厌。委任状上午就送回给你。四等勋章我提名就是……你今年几岁啦?”
“七十岁差三个月。”
“好家伙!”元帅笑着说,“凭你这种精神倒应该晋级呢;可这些都由于义气的作用。拿破仑手下几位硕果仅存的宿将之间,就有这等同袍的义气,他们仿佛老是在战地上扎营野宿,需要彼此相助,对付所有的人,抵抗所有的人。
“再讨一次这样的情,我就完啦,”于洛穿过院子的时候想。
这位倒霉官儿,又去看德·纽沁根男爵。他本来只欠一笔极小的小数目了,这次又向他借了四万法郎,拿两年薪水作抵;但纽沁根要求,倘使于洛中途退休,就 得把养老金来抵充,直到本利清偿为止。这笔新的交易,象上次一样由沃维奈出面。他又另外向沃维奈签了一万二千法郎的借票。下一天那份该死的笔录、丈夫的状 子、信件,全部给销毁了。在大家筹备国庆的忙乱期间,玛奈弗大爷敲诈得来的升级,居然无人注意,报纸上也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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