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

作者:巴尔扎克

这所租金三千法郎的公寓,堆满了凡是金钱所能买到的、恶俗的漂亮东西,坐落在一所旧宅子的二层楼上,在院子与花园之间。屋内一切都保存得象昆虫学家搜集的标本,因为克勒韦尔是不大住在这里的。

这 个华丽的宅子,仅仅是野心的中产者的法定住址。他雇了一个厨娘,一个当差。逢到请客,——或是为了联络政治上的朋友,或是为了向某些人摆阔,或是为 了招待家族,——他便向舍韦酒家叫菜,并且添两名临时工人。克勒韦尔真正的生活场所,是爱洛伊丝·布里斯图**的家。她以前住在洛雷特圣母院街,后来搬到 绍沙街,那是上文提过的。每天早上,退休商人(所有在家享福的中产者都喜欢自称为退休商人)在索塞伊街办两小时公事,余下的时间都去陪他的情妇,使她暗中 叫苦。克勒韦尔跟爱洛伊丝**有固定契约,她每个月要供应他五百法郎的幸福,不得有误。至于克勒韦尔吃的饭,和一应额外开支,都由他另外给钱。这种有奖契 约,——因为他送礼送得不少——对于名歌女约瑟法的前任情人,不失为一个经济办法。有些鳏居的商人老在牵挂女儿的财产,克勒韦尔跟他们提到续娶问题,总说 自备牲口远不如包月租现成的上算。可是绍沙街的门房告诉男爵的话,证明克勒韦尔对于租来的马,并不计较马夫或跟班之流占用。

由此可见克勒 韦尔的不续弦,嘴里说是为了女儿,实际是为了寻欢作乐的方便。他不三不四的行为,有一套仁义道德的理由做辩护。何况老花粉商在这种生活中 (迫不得已的、放浪形骸的、摄政时期式的、蓬巴杜式的、黎塞留式的生活),还能够显显他阔绰的场面。克勒韦尔自命为眼界开阔、头脑开通的人,自认为慷慨豪 爽,不花大钱的阔佬,——扮这些角色所花的全部代价,每个月不过一千二到一千五百法郎。这并非他玩什么虚伪的手段,而仅仅是中产阶级的虚荣心作怪;虚伪也 罢,虚荣也罢,结果总是一样。在交易所里,大家认为克勒韦尔了不起,尤其是一个会享福的快活人。

在这一点上,克勒韦尔自认为大大的超过了皮罗托老头。

“哼,”克勒韦尔一看见贝姨就生气,“是你替于洛**做的媒吗?那个青年伯爵,你是为了她培养起来的吗?……”

“怎么,这件事好象教你生气似的?”李斯贝特尖利的眼睛直瞪着克勒韦尔,“你有什么好处要我的姨甥嫁不掉?据说她跟勒巴先生儿子的亲事是你给破坏了的?……”

“你是一个老成的好姑娘,对你不妨明说。你想,于洛先生把我的约瑟法抢了去,这种罪过我肯饶他吗?尤其是把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我老来要正式娶她的女人,变做一个小**,一个小丑,一个唱戏的!……哼,饶他!万万不能!……”

“他可是一个好人哪,于洛先生,”贝特说。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克勒韦尔回答,“我不想难为他;

可是我要回敬他,一定的。这个主意我决不动摇!……”

“敢情是为了这个,你不上于洛夫人家去的?”

“也许……”

“哎!那么你是在追求我的堂姊喽?”李斯贝特笑着说。

“我本来有点疑心呢。”

“她把我看得比狗都不如,当我坏蛋,甚至当我大逆不道!”他把拳头敲敲自己的脑门,“可是我一定成功。”

“可怜他丢了一个情妇,再要陪上一位太太,真是吃不消的!……”

“约 瑟法吗?”克勒韦尔叫起来,“约瑟法不要他了?把他撵走了?赶跑了?……好啊,约瑟法!约瑟法,你替我报了仇!我要送你一对珠耳环,我的旧情 人!……这些我全不知道。美丽的阿黛莉娜约我到她家里去了一次,下一天我见到你,随后我上科尔贝的勒巴家住了几天,今儿刚回来。爱洛伊丝闹脾气,硬逼我下 乡,我知道她不要我参加绍沙街的温居酒,她要招待那般艺术家、戏子、文人……我上了当!可是我原谅她,因为爱洛伊丝真有意思,象那个唱戏的德雅泽①。这孩 子刁钻古怪,好玩极了!你看,这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字条。

①十九世纪喜剧女演员,曾经红极一时。

‘我的好人哪,绍沙街上的营帐搭好了,我招了一班朋友把新屋子的潮气吸干了。一切都好。你随时可以来。夏甲等着她的亚伯拉罕。’①

①夏甲是圣经故事中的埃及女奴,亚伯拉罕的宠妾,后为元配撒拉所逐。

“爱洛伊丝会告诉我许多新闻,她一肚子都是那些浪子的故事。”

“我姊夫倒了霉,可并不在乎呢,”贝姨回答说。

“不可能。”克勒韦尔象钟摆似的踱步突然停了下来。

“于洛先生上了年纪啦,”李斯贝特狡猾的提了他一句。

“我知道;可是咱们俩有一点相象的地方:于洛没有私情就过不了日子。”他又自言自语的说:“他可能回头去爱他的妻子,那对他倒是新鲜味儿,可是我的仇报不成了……——

你笑呢,斐歇尔**……啊!你有些事情瞒着我!……”

“我在笑你的念头,”李斯贝特回答,“是的,我的堂姊还很漂亮,还能教男人动心;我要是男人,我就会爱她。”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拿我开心,哼!男爵一定另有新欢了。”

李斯贝特点了点头。

“啊! 他交了什么运,要不了一天功夫就找到了约瑟法的替身!”克勒韦尔接着说,“可是我不奇怪,有一天咱们一块吃宵夜,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候,为不至 于落空,经常有三个情妇,一个是他正预备丢掉的,一个是当令的,一个是为了将来而正在追求的。他准有什么**的女工预先养好在那里,在他的鱼塘里,在他的 鹿苑里!他完全是路易十五派头,这家伙!噢!天生他美男子多运气!可是他也老了,已经有了老态……他大概是搅上了什么做工的小姑娘。”

“噢!不是的。”

“呃!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他成功!我没有办法把约瑟法抢回来,这一类的女子永远不肯吃回头草、迁就她第一个爱人的。可是贝姨,我肯花到五万法郎,抢掉这个美男子的情妇,我要向他证明,一个肚子好当团长,脑袋好当巴黎市长的老头儿,决不让人家白白拐走他女人……”

“我的地位只许我听,不许我说,”贝特回答,“你跟我谈话尽可以放心,我决不泄漏一个字。干吗你要我改变这种作风呢?那就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顶好的老姑娘……可是告诉你,事情也有例外的。譬如说,他们从来没有定期给你什么津贴……”

“我有我的傲气,不愿意白受人家的钱。”

“嗳,要是你帮我出气,我就替你存一万法郎的终身年金。好姨子,约瑟法的替身是谁,只要你说给我听了,你的房租、你的早点、你多喜欢的咖啡,统统就有了着落,你可以享受地道的莫卡咖啡①……嗯?嗯?真正的莫卡咖啡多香噢!”

①原产于阿拉伯的上等咖啡。

“虽说你一万法郎的终身年金每年有五百法郎利息,我觉得还是人家对我的信任要紧;因为你瞧,克勒韦尔先生,男爵对我挺好,要代我付房租咧……”

“哼,能有多久噢。你等着瞧吧。男爵哪儿来的钱?”

“那我不知道。可是他花了三万多装修新屋,给那位好出身的小太太……”

“好出身!怎么,还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坏蛋,他倒得意啦!怎么就轮到他一个人?”

“一个有夫之妇,极上等的,”贝姨又说。

“真的?”克勒韦尔一方面动了**,一方面听到上等女人这几个奇妙的字,睁大了眼睛,放出光来。

“真的;又会音乐,又是多才多艺,二十三岁,脸蛋儿又俏又天真,皮肤白得耀眼,一副牙齿象小狗的,一对眼睛象明星,一个美丽无比的额角……一双小巧玲珑的脚,我从来没有见过,不比她束腰的那片鲸鱼骨大。”

“耳朵呢?”克勒韦尔听到人家描写色情的部份,马上兴奋得了不得。

“上谱的,”她回答。

“是不是小手?……”

“告诉你,一句话说尽,这是女人之中的珍珠宝贝,而且那么端庄,那么贞洁,那么温存!……一个美人,一个天使,雍容华贵,无美不备,因为她的父亲是一个法国元帅……”

“法国元帅!”克勒韦尔提高了嗓子直跳起来。“天哪!该死!混账!……啊!下流坯!——对不起,贝姨,我气坏了!

……我愿意出十万法郎,我相信……”

“是啊,我告诉你那是一个规矩的、正派的女人。所以男爵着实花了一笔钱。”

“他一个钱都没有啦……我告诉你。”

“可是他把她丈夫捧上去啦……”

“捧到哪儿?”克勒韦尔苦笑着问。

“已经提升了副科长,还要得十字勋章,做丈夫的还会不巴结吗?”

“哼,政府应当留点儿神,不能滥发勋章,污辱我们已经受过勋的人,”克勒韦尔忽然动了义愤。“可是他怎么能够左右逢源,这个讨厌的老男爵?我觉得我也不见得比他差呀,”他照着镜子,摆好了姿势。“爱洛伊丝常常说我了不起,而且在女人们决不撒谎的时候说的。”

“噢!”贝特回答说,“女人是喜欢胖子的,他们多半心地好。在你跟男爵之间,我,我是挑你的。于洛先生很风雅,生得漂亮,有气派;可是你呀,你生得结实,而且,呕……你似乎比他更坏!”

“真是奇怪,所有的女人,连那些虎婆都是喜欢坏男人的!”克勒韦尔嚷着,得意忘形的走过来搂着贝姨的腰。

“问题不在这里,”贝特接着说,“要明白一个女人到手了那么些好处,决不肯为了区区小惠就欺骗她的保护人的;代价恐怕不是十几万法郎的事,因为这位小太太的丈夫两年之内会升做科长……可怜的小天使是为了穷才跳火坑的……”

克勒韦尔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暴躁得不得了。他不做声,可是他的**受了李斯贝特的挑拨,简直坐立不安。这样的过了一会,他说:

“那么他对这个女人是割舍不得的了?”

“你自己去想罢!”李斯贝特回答,“据我看,他还没有搅上手!”她把大拇指扳着大白门牙,得的一声,响了一下。

“可是已经送了一万法郎的礼。”

“噢!要是我能够赶在他前面,倒是一出好戏!”

“天哪!我真不应该对你多嘴的,”李斯贝特装做后悔的神气。

“不, 我要教你那些亲属丢脸。明儿我替你存一笔终身年金,五厘利,你一年好有六百法郎进款,可是我意中人的姓名、住址、一切、你都得告诉我。我从来不 曾有过一个上等女人,我平生大志就是想见识见识。穆罕默德天堂上的美女,比起我想象之中的上等女人,简直谈不上。总之,这是我的理想、我的痴情、痴情到觉 得于洛太太永远不会老,”他这么说着,不知他这一套居然和十八世纪的风流思想暗合。“喂,李斯贝特,我决定牺牲十万二十万的……啊!孩子们来了,他们正从 院子里走进来。你告诉我的,我只做不知道,我可以对你赌咒,因为我不愿意男爵疑心你……这个女人,他一定喜欢得要命罗,我那老伙计!”

“吓!他魂都没有了!”贝特说,“他没有办法搅四万法郎嫁女儿,为了这次私情却容容易易的张罗了来。”

“你觉得那女人喜欢他吗?”

“他这种年纪!……”老姑娘回答。

“噢!我真糊涂!我自己就答应爱洛伊丝养着一个艺术家,象亨利四世允许他的情妇加布里埃尔跟贝勒加德私通。唉!一个人就怕老!老!——你好,赛莱斯蒂纳,你好,我的贝贝;小娃娃呢?——啊!在这里!真是,他慢慢的在象我了。——

好哇,于洛,你好哇?咱们家里又要多一头亲事啦。”

赛莱斯蒂纳和丈夫一齐望着李斯贝特对克勒韦尔递了个眼色,然后假惺惺的回答:

“谁的?”

克勒韦尔装做会心的神气,表示他虽然多了一句嘴,他会挽救的。他说:

“奥棠丝的喽,可是还没有定局。我才从勒巴家回来。有人替包比诺**提亲,说给咱们那个巴黎大理院法官,他很想到外省去当院长呢……呕,咱们吃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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