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沙威来说最理想的是,不去讲人道、伟大和崇高,而只求无过罢了。
可是现在他刚犯了错误。
他怎么会到这种地步?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也无法对自己说清楚。他两手捧着头,但无济于事,他仍茫然不知如何解答。
他当然一直都在使冉阿让再度伏法,冉阿让本来就是法律的俘虏,而他沙威,则是法律的奴隶。他从不承认,当他抓住冉阿让时曾有过一瞬间想放他走的想法。他好象是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放走了他。
各种难解的新问题在他眼前闪过,他自问自答,他的答复使他吃惊。他自问:“这个苦役犯,这个绝望的人,我追捕他到了迫害他的地步,而我曾倒在他的脚下,他本可以复仇,也为了泄恨,同时为了自身的安全,他都应该复仇,但他却赦免了我,让我活着。他做了什么?尽他的责任?不是。这是进了一步。而我,我也饶恕了他,我做的又是什么?尽了我的责任。不是。也更进了一步。这样说,在职责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这使他惊惶失措,他的天平也散了架,一个秤盘掉进深渊,另一个上了天;沙威对上面的那个和下面的那个都感到同样恐怖。他一点也不是所谓的伏尔泰主义者、哲学家或无神论者,相反地,他本能地是尊敬已成立的教会,他只把它当作整个社会的一个庄严的部分来认识,公共秩序是他的信条,对他来说这已足够了;自从他成年当了警察,他几乎把公安警务当作他的宗教,他做密探就象别人做神甫一样,我们用这些字眼都是从最严肃的涵义而言,丝毫不带讽刺。他有一个上级,吉斯凯先生,迄今为止他从没想到过另外那个上级:上帝。
这个新长官,上帝,他出乎意外地感到了,因而心情紊乱。
这个出乎意料的出现使他迷失了方向,他不知拿这个上级怎么办,他明知下级应当永远服从,不能违背命令,不能责怪,不能争辩,他知道在一个使他感到过分惊奇的上级面前,下级只有辞职这一条出路。
但怎样去向上帝递辞呈呢?
不管怎样,他总是回到这点上来,对于他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那就是他犯了可怕的违法的罪行。他对一个判了刑潜逃的惯犯熟视无睹。他**了一个苦役犯。他从法律那里扣下一个属于法律制裁的人。他做了这件事,所以他对自己也不了解了。他对是否还是他自己也没有了把握。他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他感到的只是头晕目眩。迄今为止他是靠了盲目的信仰生活着,由此而产生一种黑暗的正直。现在这一信仰已经失去,所以这一正直也不复存在。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消逝了。他不愿接触的真理严酷地折磨着他。今后他得做另外一种人了。他感到一种奇特的痛苦,一种良心在除去蒙蔽后的痛苦。他见到了他所不愿见到的事。他感到自己空虚、无用,和过去的生活脱了节,被撤了职,毁了。权力在他思想里已经死去,他没有理由再活着。
他被感动了,这是多么可怕的遭遇!
是花岗石,但又猜疑!是法律模子中浇铸出来的一整个主惩罚的铜像,然而忽然在铜质**下发觉有一个怪诞而不顺从的东西,差不多象颗心!居然以德报德,虽然直至今日人们仍认为这种德是种恶!是看门狗却舔人!是冰块,但却融化了!本是铁钳,却又变成一只手!忽然感到手指松开了!松了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一个勇往直前的人迷了路,正在往后退。
被迫来承认这一点:正确无误不是肯定有效的,教条也可能有错,法典并不包括一切,社会不是尽善尽美的,权力也会动摇,永恒不变的也可能发生破裂。法官只是凡人,法律也可能有错,法庭可能错判!在无边无际的象碧色玻璃的苍穹上看到了一条裂痕!
沙威的心里出现了一个憨直的良心所能有的极大震动①,越出常轨的灵魂,是在无法抗拒的情况下被扔出去的正直,它笔直地和上帝相撞而撞碎了。当然这是很奇特的。治安的司炉,权力的司机,骑着盲目的铁马在一条直硬直硬的路上奔驰,竟能让一道光打下马来!不可转移,直达,正确,几何学般的严格,被动和完备,竟然也会屈服了!火车头也有通往大马士革②的途径!
①极大震动,原文为“方布”(Fampoux)。“方布”是法国一地名,一八四六年七月八日火车在此出轨,引起极大震动,因该线路通车还不到一个月。
②大马士革(Damas),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途径”一事见《圣经·新约》,耶稣门徒圣保罗说,当他去大马士革时,见到了幻影,使他原来是基督信徒的迫害者变成了基督的信徒。这是比喻一道突然的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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