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你知道吗?……”
  (他俩既然都怀着那种绝无浊念的童贞情感,在这一切的谈话中,又怎能随意以“你”相称,这是他和她都说不清楚的。)
  “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是欧福拉吉。”
  “欧福拉吉?不会吧,你叫珂赛特。”
  “呵!珂赛特,这名字多难听,是我小时人家随便叫出来的。我的真名是欧福拉吉。你不喜欢这名字吗,欧福拉吉?”
  “当然喜欢……但是珂赛特并不难听。”
  “你觉得珂赛特比欧福拉吉好些吗?”
  “呃……是的。”
  “那么我也觉得珂赛特好些。没有错,珂赛特确是好听。你就叫我珂赛特吧。”
  她脸上还漾起一阵笑容,使这些对话可以和天国林园中牧童牧女的语言媲美。
  另一次,她定定地望着他,喊道:
  “先生,您生得美,生得漂亮,您聪明,一点也不笨,您的知识比我渊博多了,但是我敢说,说到‘我爱你’这三个字,您的体会却比不上我!”
  马吕斯,在这时候,神游太空,仿佛听到了星星唱出的一首恋歌。
  或者,她轻轻拍着他,因为他咳了一声嗽,她对他说:
  “请不要咳嗽,先生。我不许人家在我家里不先得到我的同意就咳嗽。咳嗽是很不对的,并且叫我担忧。我要你身体健康,因为,首先,我,假使你身体不好,我就太痛苦了。你叫我怎么办呀!”
  这种话地地道道是只应天上才有的。
  一次,马吕斯向珂赛特说:
  “你想想,有一段时间,我还以为你叫玉秀儿呢。”
  他们为这话笑了一整夜。
  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偶然想起,大声说道:
  “呵!有一天,在卢森堡公园,我险些儿没把一个老伤兵的骨头砸碎。”
  但是他立即停了下来没往下说。要不,他便得谈到珂赛特的吊袜带,那在他是不可能的。这里有一道无形的堤岸,一涉及到肉体问题,自有一种神圣的畏惧心使这天真豪迈的情人向后退缩。在马吕斯的想象中,他和珂赛特的生活,只应是这样而不应有旁的:他每晚来到卜吕梅街,把那法院院长铁栏门上的一根肯成人之美的老铁条挪动一下,并肩坐在石凳上,仰望傍晚时分树枝中间的闪闪星光,让他裤腿膝头上的褶纹和珂赛特的宽大的裙袍挨在一起,**抚她的指甲,对她说“你”,轮番嗅一朵鲜花……天长地久,了无尽期。这时,朵朵白云在他们的头上浮过。微风吹走的人间梦幻常多于天上的白云。
  难道在这种近乎朴拙的纯爱中,绝对没有承颜献媚的表现吗?不。向意中人“说奉承话”,这是温存**的最初形式,是试探性的半进攻。奉承,具有隔着面纱**的意味。在其中,狎昵的意念已遮遮掩掩地伸出了它温柔的指尖。在狎昵念意的跟前,心,为了更好地爱,后退了。马吕斯的甜言蜜语是充满了遐想的,可以说,具有碧空的颜色。天上的鸟儿,当它们和天使比翼双飞时,应当听到这些话的。但这里也杂有生活、人情、马吕斯大大的坚强的自信心。那是岩洞里的语言,来日洞房情话的前奏,是真情的婉转披露,歌与诗的合流,鹧鸪咕咕求偶声的亲切夸张,是表达崇拜心情的一切美如花团锦簇、吐放馥郁天香的绮文丽藻,是两心交唤声中无可名状的嘤嘤啼唱。
  “呵!”马吕斯低声说,“你多么美!我不敢看你。因此我只是向往你。你是一种美的形态。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只要你的鞋子尖儿从你裙袍下伸出来,我便会心慌意乱。并且当你让我猜着你的思想时,我便看见一种多么耀眼的光!你说的话有惊人的说服力。有时我会觉得你只是幻境中的人。你说话吧,我听你说,我敬佩你。呵珂赛特!这是多么奇特,多么迷人,我确实要疯了。你是可敬爱的,**。我用显微镜研究你的脚,用望远镜研究你的灵魂。”
  珂赛特回答说:
  “从今早到现在,我一刻比一刻越来越爱你了。”在这种对话中,一问一答,漫无目标,随心所欲,最后总象乳水交融,情投意合。
  珂赛特处处显得天真、淳朴、赤诚、白洁、坦率、光明。我们可以说她是明亮的。她让见到她的人仿佛感到如见**,如见晓色。她眼睛里有露水。珂赛特是曙光凝聚起来的妇女形体。马吕斯既崇拜她,便钦佩她,这是极自然的。但事实是,这个新从修院里打磨出来的小寄读生,谈起话来,确有美妙的洞察力,有时也谈得合情合理,体贴入微。她那孩子话未必尽是孩子气。她啥也不会搞错,并且看得准。妇女是凭着她心中的温柔的天性——那种不犯错误的本能——来领悟和交谈的。谁也不会象妇女那样把话说得既甜美又深刻。甜美和深刻,整个女性也就在这里了,全部禀赋也就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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