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行列转入那条通向公墓的大路时,割风,心里**的,望着那灵车,搓着一双大手,细声说:
“这玩笑开得可不小!”
忽然,那灵车停住了,大家已经走到铁栏门。得交验掩埋许可证。殡仪馆的一个人和那公墓的门房会了面。交涉总得使大家等上两三分钟,正在交涉的时候,有个人,谁也不认识的,走来站在灵车后面割风的旁边。这是一个工人模样的人,穿一件有大口袋的罩衣,胳肢窝里夹着一把十字镐。
割风望着那个阳生人。
“您是谁?”他问。
那个人回答:
“埋葬工人。”
假如有个人当胸受了一颗炮弹而不死,他的面孔一定会和割风当时的面孔一个样。
“埋葬工人?”
“对。”
“您?”
“我。”
“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爷爷。”
“从前是的。”
“怎么!从前是的?”
“他死了。”
割风什么都料到了,却没有料到这一着,没有料到埋葬工人也能死。那却是事实,埋葬工人一样会死。人在不断替别人挖掘坟坑时,也逐渐掘开了自己的坟坑。
割风张着嘴,呆住了。他费了大劲,才结结巴巴说了一句:
“这,这是不会有的事。”
“现在就有了。”
“可是,”他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接着说,“埋葬工人,是梅斯千爷爷嘛。”
“拿破仑以后,路易十八。梅斯千以后,格利比埃。乡下佬,我叫格利比埃。”
割风面无人色,打量着格利比埃。
那是个瘦长、脸青、冷酷到极点的汉子。他那神气就象一个行医不得志改业做埋葬工人的医生。
割风放声大笑。
“哈!真是怪事!梅斯千爷爷死了。梅斯千小爷爷死了,但是勒诺瓦小爷爷万岁!您知道勒诺瓦小爷爷是什么吗?那是柜台上六法郎一瓶的红酒。那是叙雷讷的出品,真捧!巴黎地道的叙雷讷!哈!他死了,梅斯千这老头儿!我心里多么不好受,那是个快活人。其实您也是个快活人。对不对,伙计?等一会儿,我们去干一杯。”
那人回答说:“我念过书。我念完了第四班①。我从来不喝酒。”
①法国中小学十年一贯制,第四班即六年级。
灵车又走动了,在公墓的大路上前进。
割风放慢了脚步,这不完全是由于他腿上的毛病,多半是由于他心里焦急。
埋葬工人走在他前头。
割风对那个突如其来的格利比埃,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是一个那种年轻而显得年老、干瘪而又非常壮实的人。
“伙计!”割风减道。
那人回转头来。
“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
“老前辈。”那个人说。
割风虽然是个老粗,却也精细,他懂得他遇到了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一个能言善道的人物。
他嘟囔着:
“想不到,梅斯千爷爷死了。”
那人回答说:
“整个完了。慈悲的天主翻了他的生死簿。梅斯千爷爷的期限到了。梅斯千爷爷便死了。”
割风机械地重复说:
“慈悲的天主……”
“慈悲的天主,”那人严肃地说,“按照哲学家的称呼,是永恒之父,按照雅各派修士①的称呼,是上帝。”
①雅各派修士属天主教多明我会体系。
“难道我们不打算彼此介绍一下吗?”割风吞吞吐吐地问。
“已经介绍过了。您是乡下佬,我是巴黎人。”
“不喝不成知己,干杯就是倾心。您得和我去喝一盅。这不该推辞。”
“工作第一。”
割风心里想道:“我完了。”
车轮只消再转几圈,便到修女们那个角落的小路上了。
埋葬工人接着说:
“我有七个小把戏得养活。他们要吃饭,我也只好不喝酒。”
象个咬文嚼字的呆子似的,他还带着自负的神气补上一句:
“他们的饿是我的渴的敌人。”
灵车绕着一棵参天古柏,离开了大路,转进了小路,走上了泥地,进入丛莽。这说明立刻就要到达那坟地边上了。割风可以放慢自己的脚步,却不能拖住那灵车。幸而土是松的,被冬季的雨水浸湿了,阻滞着车轮,降低了进度。
他靠近那埋葬工人。
“有一种极好的阿尔让特伊小酒。”割风低声慢气地说。
“村老倌,”那人接着说,“我来当埋葬工人,那原是不该有的事。我父亲是会堂的传达。他原希望我搞文学。但是他碰到了倒霉的事。他在交易所里亏了本。我就只好放弃当作家的希望,不过我还是个摆摊子的写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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