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他出什么价?”玛格丽特问。
  “两个拿破仑。”
  “就是四十法郎呵。”
  “是呀,”芳汀说,“就是四十法郎。”
  她出了一会神,跑去工作去了。一刻钟过后,她丢下她的工作,跑到楼梯上又去读德纳第夫妇的那封信。
  她转来,向那在她身旁工作的玛格丽特说:
  “猩红热是什么东西?您知道吗?”
  “我知道,”那个老姑娘回答说,“那是一种病。”
  “难道那种病需要很多药吗?”
  “呵!需要许多古怪的药。”
  “怎么会害那种病的?”
  “就这样害的,那种病。”
  “孩子也会害那种病吗?”
  “孩子最容易害。”
  “害了这种病会死吗?”
  “很容易。”玛格丽特说。
  芳汀走出去,又回到楼梯上,把那封信重念了一遍。
  到晚上,她下楼,有人看见她朝着巴黎街走去,那正是有许多客栈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玛格丽特走进芳汀的房间(她们每天都这样一同工作,两个人共点一支烛),她看见芳汀坐在床上,面色惨白,冻僵了似的。她还没有睡。她的小圆帽落在膝头上。那支烛点了一整夜,几乎点完了。
  玛格丽特停在门边。她见了那种乱七八糟的样子,大惊失色,喊道:
  “救主!这支烛点完了!一定出了大事情!”
  随后她看见芳汀把她的光头转过来向着她。
  芳汀一夜工夫老了十岁。
  “耶稣!”玛格丽特说,“您出了什么事,芳汀?”
  “没有什么,”芳汀回答说。“这样正好。我的孩子不会死了,那种病,吓坏我了,现在她有救了。我也放了心。”
  她一面说,一面指着桌子,把那两个发亮的拿破仑指给那老姑娘看。
  “呀,耶稣上帝!”玛格丽特说,“这是一笔横财呵!您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些金路易的?”
  “我弄到手了。”芳汀回答。
  同时她微笑着。那支烛正照着她的面孔。那是一种血迹模糊的笑容。一条红口涎挂在她的嘴角上,嘴里一个黑窟窿。
  那两颗牙被拔掉了。
  她把那四十法郎寄到孟费郿去了。
  那却是德纳第夫妇谋财的骗局,珂赛特并没有害病。
  芳汀把她的镜子丢到窗子外面。她早已放弃了二楼上的那间小屋子,搬到房顶下的一间用木闩拴着的破楼里去了;有许多房顶下的屋子,顶和地板相交成斜角,并且时时会撞你的头,她的房间便是那样的一间。贫苦人要走到他屋子的尽头,正如他要走到生命的尽头,都非逐渐弯腰不可。她没有床了,只留下一块破布,那便是她的被,地上一条草荐,一把破麦秸椅。她从前养的那棵小玫瑰花,已在屋角里枯萎了,没有人再想到它。在另一屋角里,有个用来盛水的奶油钵,冬天水结了冰,层层冰圈标志着高低的水面,放在那里已经很久了。她早已不怕人耻笑,现在连修饰的心思也没有了。最后的表现,是她常戴着肮脏的小帽上街。也许是没有时间,也许是不经意,她不再缝补她的衣衫了。袜跟破了便拉到鞋子里去,越破便越拉。这可以从那些垂直的折皱上看出来。她用许多一触即裂的零碎竹布拼在她那件破旧的汗衫上。她的债主们和她吵闹不休,使她没有片刻的休息。她在街上时常碰见他们,在她的楼梯上又会时常碰见他们。她常常整夜哭,整夜地想,她的眼睛亮得出奇。并且觉得在左肩胛骨上方的肩膀时常作痛。她时时咳嗽。她恨透了马德兰伯伯,但是不出怨言。她每天缝十七个钟头,但是一个以贱值包揽女囚工作的包工,忽然压低了工资,于是工作不固定女工的每日工资也减到了九个苏。十七个钟头的工作每天九个苏!她的债主们的狠心更是变本加厉。那个几乎把全部家具拿走了的旧货商人不停地向她说:“几时付我钱,**?”人家究竟要她怎么样,慈悲的上帝?她觉得自己已无路可走,于是在她心里便起了一种困兽的心情。正当这时,德纳第又有信给她,说他等了许久,已是仁至义尽了,他立刻要一百法郎,否则他就把那小珂赛特撵出去,她大病以后,刚刚复原,他们管不了天有多冷,路有多远,也只好让她去,假使她愿意,死在路边就是了。“一百法郎!”芳汀想道,“但是哪里有每天赚五个法郎的机会呢?”
  “管他妈的!”她说,“全卖了吧。”
  那苦命人作了公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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