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作者:维克多·雨果


  终于有一天,或者有一夜(因为在墓**里子夜和晌午都是同样的颜色),她听见头顶上有一阵声响,比平日看守带面包和水罐给她时开门的声音还大些,她抬头一看,只见一线似红非红的亮光,穿过密牢拱顶上那道门,换句话说,那扇翻板活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同时,沉重的铁门轧轧响了起来,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活门的翻板转动了。她立刻看见一只灯笼,一只手。两个男人的下半截**;门太低矮,她看不见他们的脑袋。灯光把她的双眼刺痛了,她随即把眼睛闭了起来。
  等她再张开眼睛,活门已经关闭,灯被放在一级石阶上,一个男人独个儿站在她面前,黑僧衣一直拖到脚上,黑风帽遮住了面孔。看不见他整个人的**,看不见脸。那真是一块长长的黑色裹尸布直立在那里,而尸布里面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幽灵看了一阵子。期间两人谁都不吭声。在这地牢里,仿佛只有两样东西是活着的,那就是因空气潮湿而劈啪直响的灯芯,还有从牢顶上坠落下来的水滴。水滴那单调的汩汩声,打断了灯心劈哩啪啦不规则的爆响声;水滴一坠落下来,灯光反照在水洼油污水面上的光圈也随着它摇曳不定。
  最后,女囚终于打破了沉默:"您是谁?"
  "教士。"
  这答话,这腔调,这嗓音,让她听了直打哆嗦。
  教士声音嘶哑,吐字却很清楚,说:"您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什么?"
  "你去死。"
  "啊!"她说:"马上就去?"
  "明天去。"
  她本来高兴得扬起头来,一下子又耷拉到**,喃喃道:"还要等那么久!何不就在今天呢?"
  "这么说,您痛苦难忍了?"教士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我很冷。"她答道。
  她随即用双手握住双脚,这种动作是不幸者寒冷时常有的,我在罗朗塔楼已经见过那个隐修女这样做了。同时,她的牙齿直打冷战。
  教士眼睛从风帽底下悄悄地环视了一下这牢房。
  "没有亮光!没有火!浸在水里!真是骇人听闻。"
  "是的,"她惊慌地说道,自从这场横祸,她就一直神色慌张,"白昼属于人,唯独给我黑夜,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在这里,你知道吗?"教士又沉默了片刻,问道。
  "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了。"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却更冰冷。
  "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继续问道:"您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比斯头顶上的那个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这个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夜间那一幕开始,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件件,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不清,而是十分显露。清晰。鲜明。生动。可怕。这些记忆本来一半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出现的这个阴沉沉的人影。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像火一烘就一清二楚显现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而战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说完就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仍然颤抖不已。
  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紧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抓住了那**着的云雀。
  她低声呢喃着:"结果我吧!结果我吧!快给最后一击!"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仿佛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命的当头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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