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他大概又淘气了,”安努什卡含着微笑回答。

  “怎么回事?”

  “您的桃子放在屋角的桌子上。他大概悄悄地吃了一个。”

  一想起她的儿子,安娜就突然从她所处的绝望境地摆脱出来了。她想起了她这几年来所承担的为儿子而活着的母亲的职责,那职责虽然未免被夸大了,却多少是真实的;她高兴地感觉到在她现在所处的困境中,除了她同丈夫或是同弗龙斯基的关系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支柱。这个支柱就是她的儿子。不管她会陷入怎样的境地,她都不能舍弃她的儿子。尽管她丈夫羞辱她,把她驱逐出去,尽管弗龙斯基对她冷淡,继续过着他独自的生活(她又带着怨恨和责难想起他来),她都不能够舍弃她的儿子。她有了生活的目的。因此她应该行动起来,用行动来保障她和她儿子的这种地位,使他不致从她手里被人夺去。她得尽快地趁他还没有被人夺去之前开始行动。她得把她的儿子带走。这就是她现在所要做的唯一的事。她需要镇静,她得从这种难堪的境遇中逃脱出来。想到和儿子直接有关的问题,想到立刻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就使她稍稍镇静下来。

  她连忙穿起衣服,走下楼去,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客厅,咖啡、谢廖沙和家庭女教师照例在客厅里等着她。谢廖沙全身白服,弯着背和头,正站在镜子下面的桌子旁边,带着她所熟悉的、酷似他父亲的那种聚精会神的表情,正在理他手里拿着的花。

  家庭女教师露出格外严峻的脸色。谢廖沙像往常一样尖叫了一声:“噢,妈妈!”就停下脚步来,踌躇着不知道放下花来,走去迎她的母亲好呢,还是做完花环,拿着花去的好。

  家庭女教师道过早安之后,就开口冗长而详尽地说了一通谢廖沙干下的顽皮事,但是安娜没有听她;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带着她走。“不,我不带她,”她决定道。“我一个人带了我的儿子走。”

  “是的,真是坏得很,”安娜说,一把抓住儿子的肩膊,她毫不严厉地,却用一种使孩子又惶惑又欢喜的羞怯的眼光望着他,她吻了吻他。“把他交给我吧,”她对惊呆了的家庭女教师说,没有放下儿子的手,在摆好咖啡的桌旁坐下。

  “妈妈!我……我……没有……”他说,极力想从她的表情上探索出由于桃子的事他会遭到什么结果。

  “谢廖沙,”她等家庭女教师一走出房间就说,“你做了坏事,不过你以后不会再做这事了吧?……你爱我吗?”她感到眼泪盈眶了。“难道我能不爱他吗?”她自言自语,凝视着他那又惊又喜的眼睛。“难道他会站在他父亲一边来责斥我吗?难道他会毫不同情我吗?”眼泪已经淌下面颊,为了掩饰,她蓦地站起来,几乎跑一般地走到外面凉台上。

  下了几天雷雨以后,寒冷的、晴朗的天气降临了。在透过刚被雨冲洗过的树叶的灿烂阳光里,空气是寒冷的。

  她因为寒冷和内心的恐怖而**,那种恐怖在露天的清新空气里以新的力量袭击她。

  “去,到Mariette那里去,”她对跟着她走出来的谢廖沙说,然后她就开始在凉台的草席上来回踱着。“难道他们不饶恕我,不了解这一切是怎样出于不得已吗?”她自言自语。

  她站住了,望了望白杨的梢头在随风摇曳,它那刚被雨冲洗过的叶子在寒冷的日光里灿烂地闪烁,她知道他们不会饶恕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现在都会像那天空,那青枝绿叶一样对她毫无怜恤。她又感到一切都在她心里变成二重的了。“我不要,不要想了,”她自言自语。“我得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呢?什么时候走呢?带谁呢?是的,搭夜车上莫斯科去。安努什卡和谢廖沙,和几件必需用的东西。但是我首先得写信给他们两个。”她迅速地走进户内她自己的房间里去,在桌旁坐下,写信给她的丈夫:

  事已至此,我再也不能留在您家里了。我要走了,带了我的儿子一道。我不懂得法律,所以不知道儿子应留在双亲的哪一方;但是我带了他走,因为我没有他不能够生活。请宽大一点,让他跟了我去吧。

  她迅速而自然而然地写到这里,但是请求他宽大,她不相信他会宽大的,以及必须用什么打动人的话来结束这封信,这就使她写不下去了。

  我不能说我的过错和悔悟,因为……

  她又停下了笔,她的思想连贯不起来了。“不,”她自言自语,“没有必要这样写,”于是撕了信,她重新写过,没有提到宽大,然后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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